黄昏时分,九月抱着那个蓝布包袱,跟着父亲走在通往仓家的土路上。三年没有一滴雨。路上被来往的人踏的满是细土,软软的。如果是丰年,这样的地方最是好玩,她和弟弟们光脚踩上去,堆金山,打个滚儿……乐趣无限。可是,这样的地方现在随处可见,他们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了一点儿玩儿的心思。更何况,这是在离家的路上。她舍不得爹娘,他们那么爱她,宠她,可是,他们己经养不活她。他懂得爹的眼神,懂得娘的眼泪,那是决绝。爹娘寻不到一家人的活路了,这是给她一条生路。
包袱里只有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和母亲出嫁时戴的一枚木簪。九月光着脚,脚底磨出了血泡,她一声不吭,她觉得这并不是最疼的。母亲给她拿出了一双鞋子的,可是,她没有要,她不能穿。那鞋子,可以让母亲给家里换一点粮食的。她享受了同龄女孩子没有有享受到的爱,她必须尽一切可能为家里留下生机。她不知道,自己走后,爹爹和娘亲怎么活下去,三个弟弟怎么活下去。细土从脚趾缝里钻出来,落到她的脚面上,枯瘦的小脚丫变成了土黄色。她希望这条路永远不到头,她可以和爹爹多在一起待一会儿。
仓家的宅院在村东头,青砖灰瓦,比村里其他土屋气派许多。大门上挂着"济世活人"的匾额,门前两棵老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李大山紧了紧拉着九月的手,蹲下来理了理九月枯黄的毛发。他舍不得呀,这个他养了12年的丫头,乖巧,孝顺,聪慧……那么好,那么好!他怎么舍得。可这是他和妻子比较了很久,觉得仓家是唯一可能善待他的闺女的一家人了。可是,可是……
“哎……”李大山长叹一声,背过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大步走到仓家大门前,颤抖着敲响了门环。
……
“吱呀——”木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一身靛青长衫,蓄着短须,眼神锐利如鹰。
"李大山?"他问道,声音低沉。
李大山立刻弯腰行礼:"仓老爷,我...我把女儿带来了。"
仓梓青的目光落在九月身上,审视了片刻,微微点头:"进来吧。"
九月跟着父亲走进仓家院子,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晒着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清香。几个衣着整洁的孩子从厢房探头张望,九月紧张地低下头,她看到了自己的光脚,女孩子,光脚很不好。可是,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誰都有遭遇困境的时候,活着才有希望。”她的穷不是她的错。
"呈暄,"仓梓青唤道,"过来见见你未来的媳妇。"
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从正屋走出,约莫十五六岁,皮肤有点黑,但眉目清朗,眼神温和。他穿着干净的蓝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整个人像一棵挺拔的青竹。
"爹。"少年行礼,然后看向九月,微微一笑,"这就是九月妹妹?"
九月呆住了,她没想到这样的境况下,父母还能为她找到这样一个干净体面的少年,和她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地主儿子完全不同。不是不相信父母,是这样的饥荒年,她这样的女子太多了少年笑容谦和,温暖,对就是温暖。是理想的样子吗?不知道,就是她不讨厌的样子。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会嫁人,会离开家。因为,她的家太温暖,让她没有想过未来的夫君。躁郁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些,也许,她的家人也有生的希望了。
仓梓青对李大山说:"按规矩,童养媳要先做三年使唤丫头,待她及笄后再圆房。这期间她吃住在我家,生死由命。"他顿了顿,"你放心,只要她勤快本分,不会亏待她。"
李大山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婚书,请老爷过目。"仓梓青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他伸出手。但是,李大山却没有首接给他,而是紧了紧手,似是鼓足了勇气说“……有她做不来的活儿,可以叫我来,或者她娘……”
“我稀罕这丫头,她会是我家未来的主母。辛劳一定是有的,但历练肯定不会缺……”仓梓青的面色柔和了一些。
李大山松了手,仓梓青接过看了看,交给身旁一位妇人收好。九月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位端庄的妇人,想必是仓夫人肖清月。她的目光审视,这是丈夫和儿子共同选定的,不是她最理想的目标。但男人嘛,不必非她一个。留着吧,没必要弄得丈夫不喜,儿子不愿。她心思翻转,并没开言,看着丈夫与李大山交谈。
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没有人关注她的光脚,或者说,这样的饥荒年,见得多了,没人在意。九月是读过书的,她能看出夫人对自己的不喜,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就静静地站着,看着。
交接手续很快完成。仓府的管家将卖身契仔细折好收进袖中,李大山在契约上按下的红手印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
李大山看了一眼女儿,伸手理了一下她干黄的头发。那发丝像秋后的稻草般脆弱,让他想起去年旱地里枯死的麦苗。"月丫头,照顾好自己。"他的手指在女儿发间停顿,触到那个藏在发根处的胎记,"仓老爷和老夫人都是大善人,有事多请教,不要自作主张。"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庭院里那口青苔斑驳的井台,几个丫鬟正踮着脚在打水。
九月忽然闻到父亲袖口传来的桐油味,那是他昨夜修补木犁时沾上的。这熟悉的味道让她鼻子发酸,眼前浮现出家里漏雨的屋檐,还有小弟饿得首哭的模样。"家里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在了风里。
九月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毕竟是孩子,第一次离开父母,九月还是害怕地抓住父亲的衣角:"爹,我害怕..."她攥得那样紧,粗布衣裳的纹理都印在了掌心。远处传来厨房剁菜的声响,咚咚咚像催命的鼓点。
李大山眼圈发红,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头。他掌心的老茧勾住几根发丝,疼得九月一哆嗦。"九月,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掺了麸皮的馍,那是他省下的早饭。
说完,他狠心掰开女儿的手。少女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白痕,转瞬就泛了红。转身离去时,他的背影佝偻得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在风中鼓荡,露出腰间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柴刀。
九月站在院子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微风吹过,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院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混着草木的清气,沁入肺腑。几个不认识的佣人抱着木盆匆匆走过,低声交谈着什么,脚步声渐远,只余下一地斑驳的树影。
忽然,一块绣着淡紫色桔梗花的干净手帕递到眼前。执帕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袖口露出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作响,在风里荡出细碎的银光。
"擦擦吧。"声音清润温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立在面前,衣袂随风轻拂,襟袖间萦绕着清苦的药香。他眉目如画,眼底含着温润的笑意,"我是府上的大公子,母亲让我来看看你。"
少年将手帕又往前递了递,见她怔愣着不动,耳尖微微泛红,却仍保持着递来的姿势,声音低而柔和:"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