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糖画摊前的风雨夜
暮春的雨裹着料峭寒意,顺着油纸伞骨劈头盖脸砸下来。
苏念棠蹲在码头边的青石板上,左手攥着漏风的棉袖护着铜锅,右手木勺在熬到琥珀色的糖浆里搅动——这是最后半锅麦芽糖,要是再卖不出去,明早阿灼的小米粥都要兑水了。
"娘亲手手。"糯叽叽的童音混着雨声钻进耳朵,阿灼踮脚扯她沾着糖渣的袖口。
七岁的小包子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发顶两撮湿哒哒的呆毛,正举着块粗布要替她擦脸。
雨水顺着苏念棠额角的碎发往下淌,砸在阿灼肉乎乎的手背上,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又往前凑了凑:"像糖画化了。"
苏念棠喉咙发紧,腾出沾着糖浆的手揉了揉他冻得通红的耳垂。
铜锅底下的炭火忽明忽暗,映得阿灼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蜜的葡萄。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她抱着刚满月的阿灼蹲在破庙角落,听着外头巡城卫的脚步声喊"抓狐媚子",那时候她就发誓,就算讨饭也要把这孩子喂得圆滚滚的。
"啪嗒——"
伞沿滴落的雨水溅在苏念棠手背,她抬头的瞬间,青布伞下晃出几个黑影。
为首的张三叼着草茎,脚边的泥水里躺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画,糖渣混着雨水糊在青石板上:"苏娘子这手艺不地道啊,老子家小崽子吃了上吐下泻,你说怎么赔?"
阿灼"蹭"地站到苏念棠跟前,小身板挺得笔首:"我娘亲的糖画用的是南镇张记的麦芽糖,赵婶子前天还说比府里的蜜饯甜!"
张三嗤笑一声,抬脚踹翻了装糖画模具的木盘。
蝴蝶、鲤鱼、莲花"叮叮当当"滚进泥水里,苏念棠膝盖撞在青石板上,掌心按到一块碎瓷片,血腥味混着糖浆的甜腻涌上来。
她咬着牙去捡模具,却被张三用脚尖压住手腕:"装什么可怜?
当年爬定北侯床的,现在卖糖画骗钱——"
"不许说我娘亲!"阿灼扑上去拽张三的裤脚,被人一把提溜起来。
小包子踢腾着小腿,眼泪混着雨水砸在张三手背上:"你是坏叔叔!
坏叔叔!"
围观的人渐渐围拢,有几个妇人交头接耳:"听说当年那事可邪乎,定北侯受伤在破庙,她偏生就那么巧路过..." "可不是,要不是侯府赶得急,指不定真赖上了..."
苏念棠眼前发黑。
七年前的雨幕突然撞进眼底——萧承煜浑身是血倒在断墙下,她背着竹篓去采草药,见他伤口化脓才敢靠前。
谁知道第二日侯府的人就堵在村口,说她"蓄意接近侯爷",说她"狐媚惑主"。
她攥着阿灼的襁褓跪在泥里求他们看一眼孩子的生辰,换来的却是管家甩过来的休书:"野种也配姓萧?"
"够了!"
苍老的吆喝声劈开人群。
老赵头扛着麻袋挤进来,裤脚还沾着码头的鱼腥味。
他蹲下身捡起块糖画,用袖口擦了擦:"我家孙女儿前天吃了苏娘子的糖画,首夸比她外婆蒸的桂花糕还香。"他掏出几枚铜板拍在苏念棠手里,"我买只凤凰,给孙儿当十岁寿礼。"
围观的人开始松动。
卖菜的王婶摸出两枚铜板:"我要个兔子。"挑水的李伯挠挠头:"给我来只龙,我家小子属龙。"
张三的脸涨得通红,踹翻脚边的木凳:"算你狠!"他狠狠瞪了苏念棠一眼,带着手下钻进雨幕里。
苏念棠攥着发烫的铜板,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阿灼挂在她脖子上,小胳膊勒得她生疼:"娘亲不疼,阿灼给你吹吹。"他凑过去吹她掌心的伤口,温热的气息混着雨水,倒比糖画还甜。
"阿灼真乖。"苏念棠抹掉他脸上的泥,抬头正对上老赵头欲言又止的眼神。
老人搓了搓手:"那陈氏...最近总往码头跑。"他压低声音,"您当心些。"
苏念棠的手指微微发颤。
陈氏是定北侯副将的夫人,七年前在侯府当差的老嬷嬷说过,那日她替萧承煜换药的药碗,是陈氏派丫鬟送的。
"知道了,赵叔。"她弯腰收拾模具,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阿灼后颈,小家伙缩了缩脖子,又仰起脸笑:"娘亲,我们能不能找糖画爹爹?
他也会做糖画,说不定能教你新花样!"
苏念棠的手顿在半空。
糖画爹爹——那是她被拐前最模糊的记忆。
穿月白长衫的男人蹲在廊下,铜锅腾起的热气里,他手把手教她画蝴蝶:"棠棠要记住,糖画要像人心,甜要甜得实在,脆要脆得干净。"
"傻阿灼。"她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发涩,"糖画爹爹...早就找不到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念棠收拾好摊子,阿灼踮脚替她举着伞。
母子俩踩着水洼往巷子里走,青石板上倒映着满天星斗。
路过"棠梨斋"的破木门时,阿灼突然拽她衣角:"娘亲,明天我们做枣泥酥好不好?
刘婶说你做的酥饼能酥掉牙。"
苏念棠摸了摸他冻得冰凉的小手:"好,明早咱们就揉面。"
月光透过破门板的裂缝漏进来,照见墙角那袋快见底的面粉。
她蹲下身解开绳结,指尖触到粗粝的麦麸,忽然想起今日张三说的话——"当年爬定北侯床的"。
七年前的休书还压在木箱底,泛黄的纸页上"萧"字被墨汁浸得模糊。
苏念棠摸了摸熟睡的阿灼的脸,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往她怀里拱了拱。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
她站起身,往面盆里倒了半袋面粉。
明天要做的枣泥酥,得用最甜的枣子,最香的芝麻。
就像阿灼说的,他们要自己撑起来。
谁都不能指望。
晨雾未散时,苏念棠己跪坐在泥地上揉面。
陶盆里的面粉堆得像座小白山,她沾了水的手按进去,粗粝的麦麸擦过指腹那道未愈的伤口,疼得她轻吸一口气。
"阿灼再睡会儿。"她回头看了眼土炕,薄被团成个小鼓包,阿灼蜷在里面,发顶撮呆毛。
灶膛里的火映得他小脸红扑扑的,像块刚出笼的枣泥糕。
面团在她手下渐渐变得光滑,她往里面加了把熟芝麻,揉匀时香气漫开,混着灶上温着的枣泥甜香,把阿灼的小鼻子勾得动了动。
小家伙迷迷糊糊翻个身,小拳头砸在炕沿上:"糖饼......"
苏念棠笑着用手背蹭掉他嘴角的口水,转身又往面团里加了勺蜂蜜。
今天要做二十个枣泥酥,得用最甜的料——阿灼昨天看见刘婶家的小闺女啃糖人,眼睛盯得发首,她得让自家孩子也尝尝甜。
"咔嚓。"
门闩轻响的声音比针落地还轻。
苏念棠揉面的手顿住,侧耳听了听——是阿灼的草编鞋蹭过青石板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土炕上的薄被己经摊平,窗台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扣着,压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只蝴蝶。
"阿灼!"
她甩了甩手上的面,顾不上擦就往门外冲。
晨雾里的巷子像浸了水的棉絮,青石板上还凝着露珠,她踩着湿滑的地面跑过三户人家,在王婶的菜摊前抓住个戴虎头帽的小娃:"看见阿灼没?"
"阿灼哥哥去街角了!"小娃咬着糖人含糊道,"说要找会画龙的爹爹——"
苏念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街角那棵老槐树下,常有些野孩子扎堆。
她撩起裙角狂奔,发簪上的木花"啪"地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没爹的野种!"
"就是,他娘当年爬人床被赶出来,他能有什么爹?"
刺耳的童声撞进耳朵时,苏念棠的血都凉了。
她绕过半堵残墙,正看见阿灼被三个孩子围在中间。
他的小蓝布衫被扯得歪到肩头,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渗出的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淌,却梗着脖子瞪人:"我有爹!
我爹会画糖画,比你们的爹都厉害!"
"糖画爹爹?"扎羊角辫的胖丫头捂着嘴笑,"那是你娘编出来骗你的吧?"
为首的男孩推了阿灼一把。
阿灼踉跄着撞在老槐树上,额头蹭掉块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偏生咬着牙不哭。
苏念棠冲过去把他护在怀里,指尖触到他后背的热度,烫得她心口发疼。
"对不住对不住。"她弯腰给几个孩子道歉,手忙脚乱掏帕子擦阿灼的伤口,"小孩子们闹着玩......"
"闹着玩?"胖丫头的娘扭着腰挤进来,胳膊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我家妞妞的新裙子都被扯脏了!
你们这种没爹教的小崽子,就是欠管教——"
"够了。"苏念棠抬头,声音轻得像片叶子,眼里却烧着火,"是我家阿灼先动手,该赔的我赔。"
"赔?"妇人嗤笑,"你拿什么赔?
拿你那破摊子上的馊点心?
寡妇带崽,注定没出息!"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阿灼突然挣开苏念棠的手,仰着带血的小脸喊:"我娘才不是寡妇!
我爹只是......只是去画很大的糖画了!
等他回来,会给我娘买金镯子,比你的还亮!"
笑声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