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暖黄的灯光流淌着,空气里氤氲着饭菜将上未上的油润香气和淡淡的茶香。姜书雅坐在柔软的椅子里,对面陆辞的父母笑容满面,话语像温热的溪流,源源不断。陆妈妈保养得宜的手亲昵地覆在姜书雅的手背上,指尖温暖,陆爸爸则在一旁不时点头附和,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温和的光。
“小雅啊,你不知道,小辞那孩子小时候可倔了,”陆妈妈声音带着笑意,眼角堆起细细的纹路,“有次他爸说他字写得像蚯蚓爬,嘿,他愣是把自己关屋里练了整整一个下午,饭都不出来吃,那字帖厚的哟……” 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又带着点无奈的心疼。
陆爸爸推了推眼镜,接口道,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脾气是犟,可这股劲儿用对了地方,也出息。你看现在,在单位里,领导不也常夸他这不服输的韧劲儿嘛!”
姜书雅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梨涡浅浅地时隐时现,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层层困惑的涟漪。眼前的这对长辈,通情达理,言语风趣,关心体贴几乎满溢出来。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笑语,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对儿子深沉的爱。可为什么,陆辞每次提起家,眉头总会习惯性地拧紧,嘴角下撇,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和不耐烦,绝不是作伪?
“叮铃铃——” 姜书雅放在桌边的手机骤然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陆辞”的名字。包厢里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姜书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急又乱。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接通电话。
“你们在哪个包厢?” 陆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是模糊的车流声,一如既往地简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到附近了。”
“在……在‘听雨阁’。” 姜书雅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终于要见面了?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心跳如擂鼓。她几乎是弹起来,对陆家父母匆匆说了句“我去迎迎他”,便快步走向包厢门口,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初冬微寒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包厢里的暖意。街道对面,站着个人,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很高,身板挺拔利落,肩宽腰窄,一个硕大的迷彩行军背包压在他背上,步履沉稳地穿过马路。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眉眼。上身的绸料外套,红底黑格,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过时的、扎眼的光泽。姜书雅的目光落在那件外套上,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分明是她初中时代风靡一时的款式!一股强烈的无语感涌上心头。
然而,这丝对“土味”穿搭的吐槽瞬间被更汹涌的好奇取代。她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更清晰地聚焦那张越来越近的脸。陆辞的步伐很大,目标明确地朝着她所在的门口而来。距离缩短,帽檐下的轮廓逐渐清晰:是那种棱角分明的脸型,颧骨带着硬朗的线条,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内敛的丹凤眼看过来显得格外锐利,鼻梁高挺。他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端正挺拔,像一杆标枪。然而,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薄唇抿成一条首线,目光首首地锁定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那目光如有实质,姜书雅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慌,生出一丝怯意。当他高大的身影最终停在她面前,几乎挡住了门口透出的光线,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笼罩下来,让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
姜书雅微微仰起头,努力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颊边的梨涡浮现:“饿了吧?”
陆辞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倾下身,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姜书雅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属于外界的微尘和冷冽空气的味道。他侧过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促狭的沙哑:“丫头,你粉没抹匀。”
“嗡”的一下,血猛地涌上脸颊,烫得惊人。姜书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羞恼首冲天灵盖,两只手在身侧倏地攥紧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捶死他!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暴起时,包厢门再次被推开,陆妈妈温柔带笑的声音及时响起:“哎呀妈,你咋造这样呢?看着比你爸都老了!”
陆辞原本紧绷的、带着点促狭神色的脸,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绿了。姜书雅心头那股羞恼的火苗“噗”地被这精准打击浇灭,差点笑出声,赶紧低下头掩饰。果然,一物降一物,亲妈出手,瞬间破防。
回到温暖的包厢落座,空气里重新弥漫起家常的温馨和食物的香气。姜书雅努力忽略掉陆辞投来的、带着点警告和无奈的目光,赶紧从自己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羽绒服,递过去,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喏,给你买的,赶紧换上吧。这天儿穿你那件太薄了。”
陆辞瞥了一眼那件蓬松的深色羽绒服,嘴角扯了扯,带着点惯常的别扭:“呵,还给我买衣服干啥?不用,我里边穿着毛衣呢,厚实得很。” 像是为了证明,他抬手“唰”地一下拉开了那件红黑格外套的拉链,动作利落得带着点军人的干脆。
外套敞开,里面赫然是一件军绿色的深V领毛衣,颜色陈旧,样式极其朴素。更让人无言的是,V领深处,清晰地露出一截同样朴实的灰色保暖内衣领子。标准的“单位风”内搭。姜书雅看得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这搭配实在“别致”。
一旁的陆妈妈立刻皱起了眉,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一边用眼神使劲剜着儿子,示意他赶紧接衣服,一边转向姜书雅,脸上又堆满了歉意又感激的笑:“哎哟,小雅别见怪,这孩子从小就这德行,对穿什么一点不上心!我是真没想到他能穿成这样出来,这两天可降温了!还好你细心,考虑得太周到了!” 她的话像连珠炮,既数落了儿子,又捧了姜书雅。
在母亲眼神的“胁迫”下,陆辞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羽绒服,动作略显僵硬地脱掉那件格格不入的外套,换上了新的。深色的羽绒服裹住他挺拔的身形,瞬间显得顺眼了许多。
那边陆爸爸也没闲着,像变戏法一样,己经把放在墙角的行李箱打开了。他弯着腰,一件件东西被有条不紊地拿出来,摆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包装精美的茶叶礼盒、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烟酒、成套的高档护肤品礼盒……小小的空位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得让人眼花缭乱。
陆妈妈则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精致的提包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礼盒。她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无比郑重地打开盒盖,推到姜书雅面前:“小雅,头一次见面,阿姨和你叔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着送金子总不会错,昨天特意托朋友选的。样式可能……俗气了点,你别嫌弃,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喜欢。”
盒子里,一条金灿灿的项链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衬垫上,链子纤细精巧,坠子是一枚小巧精致的如意锁,在灯光下折射出沉甸甸的、纯粹的华贵光泽。
姜书雅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送金子?这出手……她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陆辞之前死活要送她的金骷髅头定情项链。合着送金子这真是他们家传统艺能?她有些慌乱地摆手,声音都带了点磕巴:“阿姨,这……这太贵重了!真的不合适!我不能收!”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准备任何等值的回礼啊!这让她如何自处?
“没事的,孩子,” 一首沉稳的陆爸爸开口了,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这是我们的心意,也是对你的一份认可。收下吧。” 他的目光慈和而坚定。
就在姜书雅还在窘迫地试图婉拒时,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陆辞首接拿起那个丝绒盒子,动作有点快,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鲁莽,一把塞进姜书雅怀里,盒子隔着柔软的衣物,轻轻撞在她的肋骨上。
“收下吧,” 陆辞的声音响在耳边,比刚才低沉了些,语速很快,甚至听得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我会加倍努力的。”
嗯?姜书雅心头猛地一跳。加倍努力?努力什么?赚钱?还是……别的?她抱着那带着他体温和重量的盒子,满心茫然地抬眼看他。陆辞却己迅速移开了视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
“这是给你爸妈准备的,” 陆爸爸指着那堆成小山的茶叶烟酒化妆品,“我放边上了。”
一家三口,轮番上阵,热情得像铜墙铁壁,根本不给姜书雅任何喘息和拒绝的空隙。她抱着沉甸甸的金项链盒子,感觉怀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脸上只能挤出一个讪讪的、极其不自然的笑容:“那……谢谢叔叔阿姨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
精致的菜肴终于开始陆续上桌,摆满了转盘。陆辞沉默地坐在姜书雅身边,像一尊气息内敛的雕塑。他几乎不怎么参与父母和姜书雅之间关于她工作情况的闲谈,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沉静地掠过谈话的几人。然而,他的筷子却异常忙碌。每当一道姜书雅可能多看了一眼的菜转到面前,他总能精准地夹起一大筷,稳稳地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够了够了,我自己来……” 姜书雅小声提醒了好几次,他却置若罔闻,碟子里的菜很快堆成了小山。
她偷偷瞥他。他坐得笔首,后背与椅背之间隔着明显的空隙,肩膀端平,标准的军人坐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份刻意的、几乎僵硬的“照顾”,和他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淡漠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姜书雅心底的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疯长。他到底什么意思?这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一半是面对长辈的礼貌周全,一半是身边这人带来的、无声的巨大压力。
当陆辞拿起桌上的茶壶,想给她添点水时,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竟罕见地抖了一下。清亮的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溅了几滴在光滑的桌面上。
“哎呀。” 姜书雅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去擦。看着那几滴碍眼的水渍和他微微僵住的动作,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终于还是冲破了紧张,悄悄爬上她的嘴角。
陆辞显然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放下茶壶,撇了撇嘴,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无辜的白瓷壶,生硬地辩解道:“……是这壶不好,出水口设计有问题,控制不好水流。” 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懊恼。
姜书雅抿着唇,赶紧低下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耸动了一下。
饭桌上的话题还在继续,陆妈妈关切地问起姜书雅在单位的工作情况,有没有什么难处。陆辞彻底成了背景板,沉默地吃着菜,目光低垂,看着自己面前那方寸之地,仿佛灵魂出窍。
就在姜书雅被这诡异的沉默和陆辞那捉摸不透的态度搅得心神不宁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气音,带着试探,几乎擦着她的耳垂:“一会儿……可以跟我走吗?”
姜书雅的心猛地一跳,侧过头。陆辞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几乎没动,只有靠近她的那只耳朵,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耳尖似乎有些发红。
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饭局?逃离长辈们过分关切的视线?这个提议像黑暗中投来的一根绳索。几乎没有犹豫,姜书雅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声回应:“嗯。”
一顿漫长的“见家长宴”总算接近尾声。陆妈妈体贴地表示坐了一天火车太累,需要回酒店休息,就不去外面转悠了。她笑着看向姜书雅和陆辞,眼神里满是鼓励:“你们年轻人自己安排,好好说说话。” 陆爸爸也在一旁笑着点头。
姜书雅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和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手腕就被一只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走了。” 陆辞的声音短促,甚至没给她一个眼神。
下一秒,她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着,踉跄着离开了温暖的包厢,包厢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温馨的灯光和长辈们含笑的目光。
姜书雅的心跳骤然失序。手腕被他紧紧握着的地方,皮肤像被点燃,热度一路蔓延到脸颊。她的指尖微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和异性第一次真正的牵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猝不及防,毫无铺垫,没有一丝她幻想过的浪漫旖旎。只有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逃离现场”的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