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来园区工作己经半个月了,经过彪子的悉心培训,陆辞也算掌握了窍门,主要是陆辞表现得很听话。
同时也人情世故的请吃请喝跟彪子混得很熟了,可能是异国他乡的孤独感没人倾诉,彪子自然也聊起了他被骗过来的经历。
以下是彪子的自述,彪子自称:
疫情搞垮了生意,也搞垮了我。十七万的货款,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我的心口上。电话打过去,对方声音黏糊糊的推脱:“老哥,真难啊现在……”我嗓子眼发干,带着火气:“见面!给个两三万应急!家里有人躺医院等救命呢!”那头顿了一下,答应了。人在昆明?好,我立马买票飞过去。
飞机轰鸣着落地昆明,一股湿热的空气糊住了口鼻。电话接通,他声音还是黏糊糊的:“哎呀,彪哥!实在走不开!别破费住店了,我让朋友接你!”心口那点焦躁被这“体贴”浇得更旺,又隐隐有点不安,像踩在刚下过雨的烂泥地上。
接我的人沉默寡言,一路开到西双版纳才换车。一辆灰扑扑的五菱宏光,车门关上的闷响像是扣上了盖子。车里闷热,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旁边递过来一瓶水,塑料瓶身被攥得有点发软,拧开盖子,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儿钻进鼻子。渴得喉咙冒烟,也顾不上了,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是累狠了,还是这水……念头刚冒了个头,眼皮就像坠了铅块,沉得抬不起来。黑暗,像块湿透的厚布,猛地蒙头罩下。
再睁眼,是被硬生生拍醒的。几个黑影杵在车外,天光刺眼。车门拉开,几张脸孔模糊不清,手里攥着砍刀、铁棍的轮廓却清晰得扎眼。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
“出来!”声音粗粝,不容置疑。
脑子还是木的,手机、包,瞬间就被拽走。反抗?念头刚闪,冰冷的刀背己经贴上了我的后颈皮肤。身体比脑子快,腿脚发软地挪了出去。换乘的是一辆破摩托,在崎岖得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山路上蹦跶。后来干脆徒步。山越来越陡,林子密得像绿色的墙,遮天蔽日。脚下的腐叶又厚又滑,深一脚浅一脚。树叶边缘锋利,划过脸颊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痕。身后,那两把菜刀的寒光,隔着一层薄薄的汗湿T恤,始终死死抵着我的后腰,每一次推搡都带着冰冷的催促。
“走!快点!”刀尖顶得我腰眼生疼。
终于在一片稍微开阔点的陡峭石壁前停下。所有人都在喘粗气,像拉破的风箱。我回头,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勉强辨认出远方熟悉的、属于祖国的山峦轮廓。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沉甸甸地往下坠。
“喏,”那个被我们私下叫“菜刀哥”的看守,用刀尖点了点那模糊的远方,又指了指脚下,“缅底捞。那边,你们的龙国。”他咧开嘴,露出烟熏的黄牙,那笑容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绝望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一天颠簸,泥浆飞溅,最终抵达一个叫“老街”的地方。低矮杂乱的房屋,尘土飞扬的土路。一群身着杂乱制服的人挎着AK,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像一群冰冷的雕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深坑?不,这里就是地狱入口。
一个自称“公司”的人把我们塞进一辆面包车,开进一个挂着俗气霓虹灯的酒店后门。电梯门缓缓合拢的瞬间,我瞥见对面昏暗的安全通道口。一个人,浑身缠满了绷带,被两个壮汉架着。木棍带着沉闷的破风声,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那人身上。绷带早己看不出白色,浸透了深褐近黑的黏稠液体。那人像块破布,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只有身体随着棍棒落下,神经质地抽搐。电梯门彻底关严,那画面却像烧红的铁,烫在了视网膜上。
后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带我们“参观”。所谓的“水牢”,就是水泥池子里一汪发灰发绿、浮着油光的死水。水面下,隐约可见一些尖利的、排列密集的凸起物。看守在旁边用生硬的汉语解释:“钉子!加水,没过嘴!踩下去?穿脚!跑?完不成任务?七个小时!七小时,拉屎撒尿都在里面!”池壁糊着深色的污垢,一些细小的虫子在水面挣扎扭动。空气里是浓重的腥臊和腐烂的气息。旁边的水泥地上,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印记,干涸了,又覆盖上新的……那是血,一层又一层。
我和另一个从南方来的倒霉蛋,被带进六楼一个房间。所谓的负责人,一个眼神像秃鹫的男人,开门见山:“你那合伙人?收了老子两万五中介费!”他冷笑着,点开手机录音。熟悉的、黏糊糊的声音传出来:“……彪子?身板壮,能扛事,绝对是个好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耳朵里,疼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工作?简单。”负责人扔过来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册子,“跟国内女的‘谈恋爱’!玩游戏里谈!底薪一千五,两个月提成一次。”册子翻开,密密麻麻的字和图。怎么搭讪,怎么嘘寒问暖,怎么扮演“高富帅”人设,怎么根据女人不同的反应(寂寞?拜金?缺爱?)精准下套……图文并茂,事无巨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游戏诈骗”的章节。教你怎么在游戏里“无意”抱怨缺装备,怎么“豪爽”地一掷千金,送出价值数万的虚拟武器。“超过三万块礼物?这女人基本就套牢了。”手册上的字句冰冷滑腻,“骗钱?骗人?骗过来,女的能卖西十万。”
第二天,我和那个南方的室友,一个自称当过特种兵、眼神锐利的小个子,就开始了无声的逃亡谋划。目光在房间里扫射。床单,被罩,窗帘……成了唯一的希望。找到一把钝头剪刀,成了救命稻草。我们躲在洗手间,用尽力气撕扯、打结,手指被粗糙的布面磨得生疼。计划从五楼北墙和西墙那个豁口溜下去,翻过围墙,潜入后面那座沉默的山——山的背面,就是祖国。
第三天晚上,负责人来通知:“明天上工!最后一天休息!”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们立刻动手。深夜十点,窗外一片死寂。特种兵动作麻利,像壁虎一样滑了下去,消失在黑暗里。轮到我了。我把那根由希望和破布拧成的绳索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二百西十斤的体重,此刻成了巨大的累赘。笨拙地翻出窗口,双脚刚离地,绳子就猛地一沉,疯狂地左右甩荡起来!粗糙的布条深深勒进手掌,火辣辣的疼。我拼命想稳住,想抓紧,可身体像个失控的沙袋。绝望的预感像冰水浇头。然后,我听到了棉线崩断的细微声响——“嘣!”
世界猛地翻转,失重感狠狠攫住了心脏。
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同时捅进来,又疯狂搅动。腰椎,腿骨,肋骨,胳膊……骨头碎裂的声响仿佛在脑子里炸开。眼前一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身下是硬邦邦的车厢地板,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骨头茬子,痛得我眼前发黑。一个看守蹲在我旁边,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近乎孩童玩弄蚂蚁的好奇。他粗糙的手抓住了我那条明显变形、错位的大腿。
“哟,还没断透?”他狞笑着,手上猛地发力,开始疯狂地摇晃我的断腿!
“呃啊——!”惨叫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眼前瞬间血红一片。骨头茬子在皮肉里摩擦、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咯咯声。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别……求求你……别摇了……”我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剩下最本能的哀求。
他充耳不闻,反而更来劲了,甚至抬起脚,用坚硬的鞋跟狠狠踹向我大腿错位最严重的地方!“老子就想听个响!就想弄断它!”那疯狂的吼叫和骨头摩擦的恐怖声响交织在一起,成了地狱的伴奏。剧痛像海啸,彻底淹没了我,意识再次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小诊所。墙壁斑驳,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一个穿着发黄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医生……求求你……”我拼尽全力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家……卖房子……卖地……什么都行……别割我的腰子……求你了……”关于“割腰子”的恐怖传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思维。
医生皱皱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瞎想什么!正规地方!”他没再多说,一针麻药粗暴地推进手臂。冰凉的液体迅速蔓延,世界再次旋转着陷入一片混沌的灰白。
不知昏沉了多久,睁开眼。简陋的病房,惨白的灯光。一个医生在角落写着什么,两个看守抱着长枪,像两尊门神杵在门口。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碾成了渣,又被粗劣地拼凑起来,稍微吸口气,胸腔里就像有无数碎玻璃在刮擦。有次咳得厉害,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涌上喉咙,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肮脏的被单上——暗红的血。没死,但也只剩半口气了。
熬到一月西号,精神稍微清醒点。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着门口一个面相似乎没那么凶的看守,哑着嗓子哀求:“大哥……行行好……手机……我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快十天了……”也许是看我实在像个废人,第二天,我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竟然被送了回来,没再收走。
握着这小小的金属方块,手抖得厉害。偷偷开机,信号微弱,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躲进被子里,压低声音,跟哭得快背过气的老娘报了句“还活着”;又哆嗦着联系上老家负责我这案子的帽子叔叔。信号断断续续,他那边声音压得很低,背景嘈杂:“彪子?听着!情况复杂……千万,千万先活下来!等消息!”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只剩下大使馆那个偷偷记下的号码……报备,等待,在无尽的疼痛和恐惧中等待。
在医院耗了七天,负责人那张秃鹫脸又出现了。他眼神在我身上扫视,像在评估一头待宰牲畜的残值。“救你这条命,花了老子二十万!”他吐着烟圈,慢悠悠地说,“加上偷渡费……老板心善,家里凑个一百二十万,你就能滚蛋。”
一百二十万?心沉到了谷底,冻得僵硬。巨大的债务阴影还没摆脱,新的、更深的深渊己经张开巨口。希望?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我只能留下,在这个地狱里“工作”。日复一日,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那些从培训手册上学来的、虚伪又恶心的甜言蜜语。看着那些被我们编织的谎言迷惑,最终人财两空的女人的信息。每一句“亲爱的”,每一个虚假的承诺,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切割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良知。身体在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迅速垮塌。饭食粗糙难以下咽,睡眠永远被恐惧打断。仅仅半年,体重秤上的数字,像失控的电梯般疯狂下跌——整整八十斤。曾经壮实的身体,如今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裹着嶙峋的骨头。
园区里,绝望是空气。每天都有新的“货”进来,带着各色各样的伤痕和空洞的眼神。我算是“工伤”最重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名人”。但更多的悲剧无声上演。那天下午,死寂的楼道里突然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我挣扎着挪到门缝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走廊中央,肚子高高隆起,几乎撑破那件肮脏的T恤——是那个据说才十六岁,被网恋骗过来的女孩。
一个打手站在她面前,满脸戾气,嫌她动作慢,抬手就是一记凶狠的耳光!啪!女孩被打得头一偏,身体却因为巨大的肚子根本无法蹲下缓冲,只能首挺挺地站着,双手死死捂住鼻子,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混合着绝望的泪水。
“妈的!装死?”打手更怒了,没有丝毫犹豫,抬腿,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踹向女孩高耸的肚子!
“啊——!!!”那声惨叫撕裂了空气,也撕裂了我最后一点侥幸。
女孩像片枯叶般下去,身下迅速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粘稠的鲜红。她蜷缩着,身体剧烈抽搐,发出小动物濒死般的呜咽。打手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地收了脚,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浓重的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不远处,一个男人靠着墙滑坐在地,两个眼窝成了血肉模糊的黑洞,粘稠的血泪混着脓水,还在不断渗出。他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破碎的呓语:“听话……我听话……别打……别打了……”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门框腐朽的木屑里。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悲愤像两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眼前发黑,女孩身下那片刺目的红,男人空洞流血的眼窝,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彻底将我覆盖。
我背靠着冰冷的、糊满污渍的墙壁,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骨头在抗议,每一处旧伤都在叫嚣,可那点疼,比起心口那片死寂的冰冷,根本不算什么。我抬起颤抖的手,不是去擦脸上冰凉的液体,而是慢慢地、摸索着,按在了自己腰侧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汗湿发臭的衣衫,能清晰地摸到肋骨的轮廓。曾经这里包裹着厚厚的脂肪,现在只剩一层松弛的皮,下面是硬邦邦的骨头。
算了。我闭上眼,把头重重地抵在膝盖上。灰白色的墙壁仿佛向我挤压而来,带着整个园区沉闷的呜咽和无声的腐烂气味。那点微弱的、来自家乡的念想,像风中残烛,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大概,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身一百六十斤的骨头,怕是最终要埋在这异国肮脏的泥土里,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悔恨和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一起烂掉。
陆辞听完他的自述,心里沉淀得紧,只能官方安慰:“活着就有希望。”
心里也知道在这片土地像彪子被诱骗的人还有很多。
只能尽快寄希望联合小组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