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密交错的芭蕉叶深处,如同水珠渗入干涸的土地。
周周依旧僵立在原地,简易吊带勒着脖颈的粗糙感,断臂在木条和水草固定下依旧隐隐传来的闷痛,都比不上心头那沉甸甸的、被遗弃的恐慌。
夜风拂过巨大的叶片,沙沙声更响了,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魅围拢过来。
她下意识地往昏迷的巴蓬身边挪了挪,仿佛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目光死死盯着陆辞消失的那片黑暗,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除了风声叶响,便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芭蕉林深处,陆辞的移动如同鬼魅。
他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田埂,前方是几丛疯长的、半人高的深色杂草,恰好形成天然的视觉屏障。
后方则是几棵格外粗壮、叶片层叠如塔的芭蕉树,厚重的阴影将他完全吞没。
他屈膝蹲下,动作流畅而无声,将巴蓬那台沉甸甸的笔记本电脑平放在膝盖上。
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大腿,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极度专注的寒芒。
他熟练地敲击键盘,指尖在键帽上翻飞,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发出的细微咔哒声被无边的叶浪声彻底吞没。
屏幕上,代表着系统权限的窗口飞速切换,复杂的指令行瀑布般滚过。
巴蓬设置的所谓加密,在陆辞这个浸淫网络攻防多年的老侦察兵眼里,不过是几道虚掩的柴扉。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绕过预设的陷阱,剥离冗余的伪装,首刺核心。
键盘的敲击声密集而短促,如同疾雨敲打着芭蕉叶面。
不过短短几分钟,屏幕上最后一个顽固的加密锁图标闪烁了一下,无声地碎裂、消失。
文件夹豁然洞开。
密密麻麻的文件列表瞬间挤满了整个屏幕。
没有预想中的金钱符号,没有炫目的图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海啸般扑面而来的表格——冰冷的、格式化的表格。
每一个单元格里,都填塞着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串冰冷的数字。
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健康状况、“特长”评估、买入价格、买入日期、转卖记录、转卖价格、当前状态(“可用”、“伤残”、“死亡”、“逃逸未遂”、“器官匹配中”)……条目详尽得令人窒息。
陆辞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屏幕上的内容飞速滚动。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那不是数据,那是血淋淋的人命流水账!
是近五年来,被诱骗、被绑架、被当成牲畜一样买卖、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随意丢弃或销毁的庞大人口清单!
十来万?屏幕上滚动的数字似乎远不止于此!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碾碎的人生,一个乃至数个支离破碎、在绝望中哀嚎的家庭。
在国内,那些石沉大海的失踪人口报案,那些倾家荡产也赎不回亲人的悲恸,那些被一个诈骗电话就彻底摧毁的积蓄和希望……源头就在这里!
就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里!就在巴蓬这种畜生的每日的下级汇报“工作”中!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极致的愤怒与生理性反胃的浊气猛地冲上陆辞的喉咙,几乎要冲破牙关。
他下颌的肌肉绷紧到极致,咬肌在腮边棱角分明地凸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将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咆哮死死压住,化作一声低沉嘶哑、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诅咒:
“这帮……狗娘养的!”
声音压抑得变了调,在寂静的草丛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难怪!难怪巴蓬把这破电脑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睡觉都恨不得搂在怀里!
这哪里是他的命?这分明是堆积如山的金山银海,是敲骨吸髓的恶魔账簿,是比他那条贱命值钱千万倍的……罪证!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恶心,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文件目录中飞速扫视。
钱款流向、诈骗话术模板、洗钱路径、多条边境偷渡路线、蛇头名单……
这些罪恶的链条都清晰在列。
然而,最关键的一环却缺失了——没有与当地军阀、腐败官员勾结的丝毫痕迹。
没有那些庇护伞的名字,没有利益输送的明细。
巴蓬这只老狐狸,果然把最致命的东西藏得更深,或者,根本就没放在这台“明面”的机器上。
时间紧迫,杀手随时可能嗅着血腥味扑来。陆辞不再迟疑。
他迅速脱下左脚上那只沾满泥泞、毫不起眼的户外登山鞋。
手指在看似浑然一体的鞋跟侧后方一个微不可察的凹陷处,施加了一个特定角度和力道的按压——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一小块经过完美伪装、颜色质地与鞋跟完全一致的盖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极其精密的微型插槽。
这是军情部门为深入敌后的卧底量身打造的高科技装备,采用了非牛顿流体记忆材料和磁力吸附技术,确保在剧烈奔跑甚至跌落中也能稳固保护里面的物品,且能完美规避常规扫描。
陆辞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通体黝黑泛着哑光的特制军用U盘。
它像一枚淬毒的暗器,悄无声息地插入了笔记本电脑的USB接口。
屏幕上立刻弹出“正在复制”的进度条。猩红色的数据流如同奔腾的血液,疯狂地涌入那小小的黑色存储体。
拷贝速度极快,但每一秒在此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幽蓝的屏幕光映着陆辞紧绷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费力,而是源于高度紧绷的神经和无处不在的致命压力。
他一边死死盯着那跳动的进度百分比,一边将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限,耳朵捕捉着风声叶响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动,眼角的余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西周晃动的巨大芭蕉叶影。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边缘,一滴凝聚了许久、沉重的露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倏然坠落。
啪嗒!
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草丛里异常清晰,如同冰锥砸在陆辞绷紧的神经末梢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进入应激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声音,像极了某种脚步踩断枯枝的轻响,又像倒计时的秒针,冷酷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