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临近晌午。
蓝玉和常茂这一左一右架着梅殷,说什么也要拉他去醉仙楼“喝个痛快”,美其名曰“负荆请罪酒”,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梅殷实在提不起酒兴,正想个找个体面的借口脱身,驸马府的下人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驸马爷,宫里头来人了,正在府门外,说是……传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
蓝玉和常茂立刻松开了手,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
梅殷则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与蓝玉、常茂快步走向府门。
府门外,云奇身着低调的青色内侍服,静立等候。
见三人出来,他上前一步,依次向蓝玉、常茂、梅殷行礼,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然后,他目光落在梅殷身上,面无表情的说道:“驸马爷,陛下口谕,让您去趟坤宁宫。”
梅殷一听,心中暗道:天助我也!总算不用去喝酒了!
随即对蓝玉和常茂抱拳道:“蓝将军,常大哥,圣命难违,这顿酒……怕是喝不成了。”
蓝玉和常茂能怎么办?只能无奈点点头。
梅殷吩咐管事速去后院告知公主一声,便不再耽搁,登上了云奇带来的宫中马车。
车厢内,气氛沉静。
梅殷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东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若非云奇在混乱中目光如炬,捕捉到吕氏接过东西的关键瞬间,并如实禀报给了老朱,任凭他梅殷如何辩解,恐怕也难以洗清污蔑太子侧妃、阻挠救治的嫌疑。
这份人情,重如泰山。
“云公公。”
梅殷斟酌着开口,语气真诚而带着敬意:“东宫那日,凶险万分,若非公公您明察秋毫,目光如电,仗义执言,禀明陛下,后果不堪设想,梅殷……感激不尽。”
他微微欠身,表达谢意。
云奇面无表情,机械般说道:“驸马爷言重了,奴婢不过尽忠职守,将所见所闻如实告诉陛下,此乃本分,不敢当驸马爷一个‘谢’字。”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居功,也巧妙地划清了界限。
梅殷深知云奇的为人,他不同于寻常内侍,任何试图用金银或私交拉拢的行为,在云奇这里都是自寻死路。
只要自己敢稍有逾矩,云奇必定会原原本本地呈报给老朱,一个驸马私下结交天子近侍,意欲何为?这罪名不小,他可担不起。
“公公高义,梅殷铭记于心。” 梅殷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有车轮声规律地响着,很快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皇宫,两人下车,云奇带着梅殷前往坤宁宫。
来到宫门前,云奇进去禀报了一声,随后又出来带梅殷进入宫内。
温暖祥和的坤宁宫中,朱元璋与马皇后正对坐在一张朴实的圆桌前。
桌上依旧是皇家那标志性的节俭,一盘清炒菘菜,一碟切得细碎的腌芥菜,一碗炖得软烂的豆腐羹,外加一盆飘着几星油花的骨头汤和一摞大饼。
梅殷连忙上前,恭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朱元璋手里正捏着半张大饼,抬了抬眼皮,含糊道:“行了,别杵着了,过来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梅殷依言坐下,心中疑惑,这吃饭的点怎么不见朱标,忍不住问道:“父皇,母后,不知太子殿下……”
马皇后将一碗盛好的热汤轻轻推到梅殷面前,温言道:“标儿在东宫还有些琐事要处置,晚些过来,咱们不必等他,先吃吧。”
朱元璋咽下口中的饼,目光落在梅殷脸上,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嗯,脸上那印子消得差不多了,没啥大碍了吧?”
闻言,梅殷心头一紧,暗道:老朱这是不是嫌我休养久了?
于是,他赶紧说道:“多谢父皇挂念,儿臣己无大碍,明日便可回宫当值!”
出乎意料,朱元璋只是“嗯”了一声,并未接他“明日当值”的话茬。
他放下手中的半张饼,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的饼屑,斥退屋内的太监宫女后,说道:“吕氏那桩腌臜事,多亏你小子机警,咱的儿媳和刚降世的皇孙才逃过一劫。”
“咱问你,当时那等火烧眉毛、千钧一发的关头,所有人都急红了眼,你怎么就敢豁出去拦人?万一啥也没搜出来,你可想过自个儿的下场?”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若当时搜身一无所获,梅殷的罪名便坐实了,阻挠救治太子妃、污蔑太子侧妃!即便贵为驸马,也难逃重责!
梅殷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老朱最看重、最不容触碰的底线就是血脉亲情,是家人安危!
“回父皇。”
梅殷的声音带着一种朴素的赤诚:“当时情势危急,电光火石之间,儿臣根本来不及权衡利弊!只是脑海中不断闪现数月前撞见那稳婆与吕氏之弟鬼祟私语的情景,越想越觉蹊跷。”
“更紧要的是,儿臣确实看到,吕氏往那稳婆里塞了东西,所以儿臣才会那样。”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担忧:“父皇,母后,寻常百姓家,兄弟姐妹之间尚知守望相助,骨肉连心,更何况天家?”
“太子妃是儿臣敬重的大嫂,腹中更是朱家的血脉!那一刻,儿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让大嫂出事!绝不能让朱家的骨肉在眼皮子底下遭了毒手!”
“至于后果……儿臣当时真的顾不上了!只想着先把人拦下来,查个水落石出!宁可无事后儿臣领受责罚,也绝不能坐视家人可能受害而袖手旁观啊!”
这番话,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围绕着“家人”、“骨肉”、“亲情”展开,朴实却首击人心。
马皇后听得连连颔首,看着梅殷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慈爱。
朱元璋的面容舒展开来,眼底深处掠过真实的暖意,他朗声赞道:“好!说得好!不能让自家人受到任何伤害!这句话咱爱听,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咱果然没看错人!”
他心情大好,脸上己经笑开了花,片刻后,说出了梅殷期盼己久的天籁:“从明儿起,你那侍卫的差事,不用干了!”
一听这话,梅殷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心中雀跃欢呼:解脱了!终于解脱了!不用再当什么鸟侍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