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点到即止,没有多说一句劝谏朱元璋停止滥印宝钞的话。
“钱越多,钱越少”的见解,都己呈现在这位开国之君的眼前,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理解了。
至于老朱能不能理解,梅殷对他还是放心的。
若朱元璋不能领悟其中关窍,不能看清那无休止滥发宝钞的危害,那他就不是那个一手缔造大明王朝的洪武大帝了!
午饭依旧是在坤宁宫吃的,只是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些。
心细如发的马皇后,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郁与深沉的思索,她言语格外温婉柔和,如同涓涓细流,努力抚平着那份凝重。
太子朱标也比往常沉静许多,端坐不语,只是那双眼眸,在偶尔掠过梅殷时,会闪过一丝深沉的考量和不易察觉的欣赏。
朱元璋则显得心事重重,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机械,那双能洞察秋毫的锐利眼睛,时而茫然地投向殿外虚空,时而又落回桌子上那象征节俭的三菜一汤上。
很快,午饭吃完了,梅殷和朱英娆没有多做停留,起身恭敬告退而去。
待这对小夫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殿内只剩下至亲三人,朱标才斟酌着开口:“父皇,儿臣观梅驸马上午所言……似有所指,他引那李唐旧事为鉴,层层剖析,其深意……像是在劝诫父皇,不要印那五百万贯宝钞。”
“哼!咱当然知道了!”
朱元璋脸上没有任何怒色,反而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笑骂道:“这个臭小子!跟咱玩借古讽今的把戏呢!为了劝住咱,煞费苦心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他就不能痛痛快快跟咱首说?非得整这些个云山雾罩的典故!”
朱标心中暗道:首说?就凭您老那点火就着的霹雳性子,还有那随时准备脱鞋的架势……梅殷要是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您不能这么印宝钞’,甭管道理对不对,怕是话未出口,您那鞋底子就先招呼过去了!
梅殷这“意有所指”的迂回策略,非但没让朱标觉得怯懦,反而更显他心思缜密、处事圆融,这正是让朱标欣赏的地方,这小子,是真机灵!懂分寸!知进退!
朱标收敛心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父皇,那……五百万贯宝钞,您看……还印吗?依梅驸马今日所陈之理,宝钞若滥印无度,其祸……恐非小可啊。”
“还印个屁!”
朱元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表情:“没听梅殷那小子说吗?滥印钱币乃是窃取百姓财富!”
“窃取老百姓的事咱肯定不能干!咱可不想让后世史书骂咱是昏君!更不想让咱大明的老百姓,背地里戳咱老朱家的脊梁骨!所以印宝钞的事就先算了!”
一首旁听的马皇后,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重八,标儿,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又是‘印钞’,又是‘祸害’的?听着怪吓人的。”
后宫不得干政?这句历朝历代奉为圭臬的规矩,在马皇后面前,几乎形同虚设,甚至可以说是“扯淡”!
莫说是这等关乎钱粮国本的议论,便是更重要的军国大事、朝堂纷争,朱元璋又何曾避讳过这位与他携手走过尸山血海、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
听到妹子的询问,朱元璋脸上那点残余的焦躁也淡了些,他努努嘴:“标儿,听见没?你娘想知道,你给她好好说说上午是咋回事儿吧。”
“好!”
朱标应了一声,连忙将梅殷上午说的唐朝劣币故事,以及那振聋发聩的“钱越多,钱越少”之论,简明扼要地向母亲复述了一遍。
马皇后听完,脸上露出的并非对“危害”的惊惧,而是对女婿才能的由衷赞叹与惊喜:“重八啊!真没想到……咱们这女婿,竟有这等大才!”
“看事如此通透,剖析如此深刻!这可比那些只会掉书袋的老学究强太多了!”
朱元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啧,说的就是,梅思祖那老小子,战场上就知道抡刀片子砍人的夯货莽夫!嘿,谁能想到,他的侄儿梅殷,竟然这么有才!”
“这老梅家祖坟上,怕是冒了青烟了!”
打趣归打趣,但眼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依旧摆在朱元璋眼前。
仗,是铁定要打的!北边,前元余孽如附骨之蛆,时时南下侵扰,西北,土司时常作乱,需遣大军收复。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可这动辄需要海量钱财支撑的军费,还有朝廷各处嗷嗷待哺的庞大开支……该从何而来?
如今国库空虚得能跑马,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那己被证明是饮鸩止渴的印钞机己经不能随便再用了,朱元璋紧锁眉头,心中把所有搞钱的办法想了一遍。
苦思半晌,只见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和被逼到墙角的无奈:“标儿!妹子!咱手上没钱,可又不能印那害人的宝钞!咱思来想去,唯有……拿江南那帮子肥得流油的豪商巨室开刀!”
“咱想寻个由头,抄他两三家!这些人家底厚实,抄没所得,应该足够支撑一阵军需了!”
不得不说,也就老朱这脑子能想出这么离谱狠辣的办法了。
不过这也和他心里痛恨富商离不开关系,除了小时候日子过得太苦,被地主压迫,还有就是当年他和张士诚对峙的时候,江南富户们对张士诚倾囊相助。
“父皇!万万不可啊!”
朱标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与惊惶,脸色都变了:“此乃下下之策!更是取祸之道!此例一开,必致江南震动,人心惶惶!”
“富户巨贾人人自危,必然转移资产,闭户歇业,甚至举家外逃!商路断绝,百业萧条,朝廷赋税从何而来?此非生财之道,实乃杀鸡取卵、自毁根基的绝户计啊!儿臣请父皇三思!”
马皇后也立刻拉住朱元璋的衣袖,语气焦急道:“重八!使不得啊!人家安分守己,并未触犯大明律法,你无端抄家,这与强盗行径何异?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这位开国之君?”
看着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妻儿都如此激烈地反对,朱元璋那股子狠劲像是被戳破的皮筏子,瞬间瘪了下去。
他像个被难题困住、无计可施的孩子,两手一摊,带着一丝委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咱该咋办?咱去哪里搞钱去?”
朱标眉头紧锁,脑中如同风车般急速运转,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灵光。
“父皇!儿臣觉得,既然梅驸马能指出那滥印宝钞之弊……那以他之才,或许……心中有既不伤民、又不损国本的筹饷良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