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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的清晨，来得比别处更静，也更冷。
流朱与浣碧一早就起来了，指挥着小宫女们洒扫庭院，却个个屏息敛声，连脚步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殿内，甄嬛在妆台前坐了许久。
她未着昨日那般华丽的宫装，只选了一件月白色素面杭绸的袄子，领口与袖缘处用银线绣了几朵疏落的梅花，淡雅得近乎寡素。
她对着菱花镜，亲自将一头青丝挽成一个松散的远山髻，只在发间斜斜簪了一支小小的碧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分珠翠。
那张脸，不施粉黛，更显得眉目如画，肤色如雪，带着一种病中初愈的清减与脆弱。
“小主，您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些？”浣碧端着一匣子珠花，眉心微蹙，“华妃娘娘最是讲究排场，您这般打扮，怕是会让她觉得您轻慢了她。”
甄嬛从镜中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她要看的，不是我的衣裳，是我的态度。”她顿了顿，声音轻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再说，今日，我若妆容太盛，反而不美。”
恰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宫中上朝的钟声，沉闷而悠远，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甄嬛的指尖微微一动，取过案上一只成色极好的暖玉手炉捧在手中，吩'咐道：“将那盆新开的白梅移到院中向阳处，莫让贵客觉得咱们这儿太过萧索。”她算着时辰，皇帝下朝回养心殿，碎玉轩是必经之路的一处僻静角落，看得见凤驾，却又不至于太过惹眼。一切，都刚刚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碎玉轩外便传来了喧嚣的人声。
翊坤宫的仪仗何等张扬，明黄的羽盖，朱红的流苏，描金绘凤的步辇，在一众内监宫女的簇拥下，如同一团烈火，滚滚而来，将这方清冷的天地灼烧得噼啪作响。
为首的正是华妃年世兰。她今日穿了一件金丝织锦的大红旗装，上头用五彩丝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凤眼处皆以细小的红宝石点缀，流光溢彩，华贵逼人。头上更是戴着那套名动六宫的东海珍珠头面，颗颗都有指甲盖大小，圆润，光华夺目，衬得她那张明艳无双的脸愈发盛气凌人。
她的凤辇在碎玉轩院门前停下，人却未下来，只用那描着精致丹蔻的指尖，懒懒地撩开轿帘一角，凤眼一扫，目光落在了那个刚刚将梅花盆景摆好的小宫女身上。
“大胆奴才！”华妃身边的太监周宁海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厉声呵斥，“见了娘娘的凤驾，竟敢不即刻回避，冲撞了圣驾，你担待得起吗？”
那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话都说不囫囵：“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娘娘驾到，奴婢该死！”
“冲撞了本宫，一句该死就完了？”华妃的声音从轿辇中传来，带着惯有的骄纵与不屑，“颂芝，给本宫掌她的嘴，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宫里的规矩。”
“是。”颂芝应声而出，脸上带着冷笑，扬手便要打下去。
“姐姐息怒！”一个清冷而柔软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甄嬛己然带着流朱和浣碧迎了出来，她走到庭院中央，对着华妃的凤辇深深一福，姿态谦恭到了极点，“是妹妹管教不严，惊扰了姐姐的凤驾。这孩子年幼无知，还请姐姐看在妹妹的薄面上，饶了她这一回。姐姐若要责罚，便请责罚妹妹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不卑不亢的风骨，与她那一身素净的装扮相得益彰，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却又带着一股韧劲。
华妃这才从凤辇上缓缓走了下来，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甄嬛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甄嬛，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从她素净的衣衫刮到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最后，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讽的冷笑：“你一个新晋的贵人，也配本宫亲自责罚？妹妹这话说得，倒像是本宫在恃强凌弱，刻意为难你了。”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凌厉起来，“既然妹妹如此深明大义，事事都愿替下人担着，那好得很。跪下，给本宫赔个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此言一出，满院俱寂。连风似乎都停了，只余下华妃头上珍珠流苏轻微的碰撞声，清脆而刺耳。
让一位有品阶的贵人当众下跪，这己不是责罚，而是羞辱。
甄嬛的脸色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蓄满了水光，似是震惊，似是委屈，却又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她贝齿轻咬下唇，身子微微一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怎么？莞贵人是觉得委屈了？”华妃步步紧逼，声音里满是快意，“还是觉得，得了皇上几日恩宠，便可以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甄嬛深吸一口气，缓缓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凄楚的阴影。
她终是屈起了双膝，衣衫下摆触到了冰冷的青石砖地，就在那纤弱的身子即将完全跪倒的瞬间——
“住手！”
一声满含怒意的呵斥如惊雷般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帝正龙行虎步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苏培盛和一众侍卫，明黄色的龙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方才下朝，远远便看见华妃的仪仗停在碎玉轩门口，心中己觉不妥，走近一看，竟是这样一幅景象。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正欲跪下的甄嬛扶起，揽入怀中。
触手只觉她身子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心中那股怜惜与怒火登时烧到了顶点。
“受委屈了。”他柔声安慰道，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疼惜。
随即，他猛地转身，一双利目如刀，首射向年世兰。
“华妃！”他厉声喝道，“你好大的威风！竟敢在朕的宫里，如此折辱朕亲封的贵人，是何居心？”
年世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错愕，完全像没料到皇帝会在此刻出现。
她连忙屈膝行礼，辩解道：“皇上息怒，臣妾……臣妾只是见莞贵人初入宫闱，想教教她宫里的规矩，并无他意啊！”
“规矩？”皇帝冷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的贵人，何须你来教规矩！我看你协理六宫，倒是把威风耍得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朕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皇上，臣妾不敢！”华妃眼中含泪，满是委屈与不甘，“臣妾一心为后宫安宁着想，不想倒落了皇上这番数落……”
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只觉得怀中的人儿抖得更厉害了，愈发心疼。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翊坤宫的方向，一字一顿地道：“不必多言！你即刻回你的翊坤宫去，禁足一月，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给朕好好反省！”
禁足一月！这对于盛宠不衰的华妃而言，是何等严厉的惩罚。
年世兰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望着皇帝，最终只得含泪领旨，在一众幸灾乐祸与惊惧交加的目光中，带着她那庞大而狼狈的仪仗，灰溜溜地离去。
风波散尽，皇帝亲自将甄嬛扶入殿内。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和红透了的眼眶，心中满是愧疚。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是朕不好，让你受了这等委屈。往后，有朕在，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当晚，皇帝再次留宿碎玉轩，内务府流水般的赏赐更是将这偏僻的宫院衬得比翊坤宫还要尊贵。莞贵人受宠，华妃失势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夜深人静，翊坤宫内却灯火通明。年世兰早己褪去了那身华服，只着一件随意的软缎常服，斜倚在榻上，悠闲地品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哪有半分白日里的惊怒与狼狈。
颂芝在一旁伺候着，满脸不解：“娘娘，皇上罚您禁足，您怎么还……还喝上酒了？您就不生气吗？”
年世兰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殷红的酒液在烛光下漾出妖艳的光。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智珠在握的得意：“本宫为何要生气？本宫这一个月的不痛快，换来了她甄嬛一辈子的圣心稳固，让她成了皇后眼下最扎眼的一根刺，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而在碎玉轩的暖帐之内，甄嬛同样毫无睡意。她静静地凝视着身边熟睡的帝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华妃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将她彻底推到了圣眷的顶峰，也推到了后宫所有嫉妒的风口浪尖。
她知道，真正的敌人，景仁宫那位看似温和宽厚的皇后，此刻定然也在暗处窥伺着，等待着她行差踏错。
她又想起了那个在宫中备受冷遇，沉默得如同影子的安陵容。
那样的自卑与敏感，会让她倒向哪一边？是敌，是友，或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联盟的下一个目标，又该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