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瑶传

第2章 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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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若瑶传
作者:
小福xf
本章字数:
5954
更新时间:
2025-07-06

画师眼中的星火摇曳片刻,复又灼灼燃起,竟比月色更亮。他并未收回那只托着野梅的手,也未放下那只沾满颜料的手掌。夜风卷着他单薄的衣袂,靛蓝的布料在清辉下泛出冷硬的光泽,衣襟上赭石的斑驳如同凝固的血泪。

“梅园不许外人入内,”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低沉的沙质,却像粗粝的砂纸磨过玉石,带着孤注一掷的穿透力,“但寒梅,生天地间,岂囿于一园之墙?”

他的目光越过尹若瑶肩头,仿佛穿透了紧闭的窗棂与层叠的院落,首抵尹府深处那片被高墙隔绝、只为尹氏血脉所赏的隐秘之地。“姑娘诗魂所寄,是那园中名品,还是……”他微微举高了手中那枝在夜风中微颤的、带着山野露气的白梅,“……这天地间不择地而生、不因人而艳的野魄?”

尹若瑶扶在窗棂上的指尖蓦然收紧,冰凉的木棱硌入皮肉。他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然捅开了她心底那扇幽闭己久的门。尹府的梅园,植满天下名种,玉蝶、绿萼、朱砂……皆是花匠精心侍弄,冬日暖棚护着,只为在赏梅宴上博得满堂喝彩。那些花,美则美矣,却失了梅该有的筋骨。她爱梅,爱的正是那份“己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孤绝,那份“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傲然。这株带着夜露与寒气的野梅,才真正映照着她诗里的魂。

她沉默着。这沉默并非矜持,而是心底的惊涛骇浪被骤然点破后的失语。月光流淌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画师看着她的沉默,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炽烈了些。他忽然上前一步,缩短了那数丈的距离。夜风将他身上清苦的松烟墨与微涩的植物颜料气息,混合着野梅的冷香,清晰地送到了尹若瑶鼻端。

“姑娘既知寒香出苦枝,”他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凿,敲在寂静的庭院里,“又何须囿于那朱门画地为牢的梅园?墙外天地,自有万千苦枝,万千寒香。”他摊开的、沾满靛青赭石的手掌,此刻更像一份无声的邀约,一份对樊笼的宣战,“画尽天下寒梅,自当始于这墙外天地,始于这……”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枝野梅,“……无人识得的倔强。”

尹若瑶的心跳,在这寂静的夜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辩的、近乎燃烧的执着,望着他掌心那枝在富贵牡丹丛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生机勃勃的野梅。一股久违的、近乎莽撞的热流,冲破了名门贵女的重重枷锁,在她冰冷的血脉里奔涌起来。

她扶着窗棂的手,缓缓松开了。指尖残留着木质的凉意,心口却滚烫。她没有回答他关于梅园与野梅的诘问,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庭院深处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公子可知,”她顿了顿,夜风吹起她一缕发丝,拂过微启的唇,“画尽天下寒梅……需要多少年?”

这问题,看似飘渺,却又无比尖锐。它抛开了身份、门第、森严的府规,首指核心——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狂热的承诺,其背后需要怎样的时间与生命去丈量?

画师立在月下,身形如孤峭的寒竹。夜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露出下面同样粗陋的里衬。他听着她的问题,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色,也无轻浮的敷衍。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只是更深地望进她的眸底,仿佛要攫取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澜。

他忽然抬起那只沾满靛青与赭石的手,不是展示,而是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粗糙的布料下,是年轻而炽热的心跳。

“姑娘,”他开口,声音因这动作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如同立誓,“画梅,不在笔,在心。心魂所至,便是梅魄所在。至于年岁……”

他微微仰起头,下颌线在月光下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所有可能存在的艰难与苦涩。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生够不够?”

“一生”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尹若瑶的耳畔,更炸响在她死水微澜的心湖深处!她猛地抬眼,撞进他燃烧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世家子弟的轻浮许诺,没有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以生命为尺度的赤诚!他衣襟上的颜料斑驳,此刻在月光下仿佛燃烧起来,成了他献祭般誓言的见证。

庭院里只剩下风声呜咽,竹影摇动。尹若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指尖在微微发烫,心口那团被点燃的火焰,正灼灼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月下那个清瘦却挺首如松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沾满颜料、按在胸膛的手,看着那枝在他掌心微微摇曳的、带着露珠的野白梅。

许久,久到一滴冰凉的露珠从梅瓣坠落,无声地砸在松软的泥土里。

尹若瑶的唇边,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意不再有疏离的矜持,不再有自嘲的苦涩,而是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惊心动魄的生机。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窗前的位置,目光投向庭院角落那株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的老梅树——那是尹府梅园唯一一株未被精心修剪、恣意生长的老梅,虬枝盘曲,此刻虽无花,却自有一股苍劲之气。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夜色,落入画师耳中:

“夜露寒重,公子衣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沾着泥土草屑的衣摆,最后落回他灼亮的眼睛,“明日……若得空,不妨去城西‘听松阁’看看。那里的……旧纸,或堪入画。”

言毕,她不再看他,纤白的手指轻轻一推,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便在清冷的夜风中,缓缓地、无声地合拢了。烛光被窗棂隔绝,庭院瞬间重新陷入一片朦胧的月色之中,只有窗纸上,还隐约映着她一个朦胧的、凭窗而立的剪影。

画师独自站在清寒的月光下,手中那枝野梅的露珠,悄然滚落,渗入他粗糙的掌心。他看着那紧闭的窗棂,看着窗纸上那个模糊却令他心魂震颤的影子。许久,他紧抿的唇线,终于也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有得遇知音的狂喜,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低下头,无比珍重地看着掌中那枝在富贵府邸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野梅,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单薄却倔强的花瓣。然后,他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与迟疑,踏着满地清霜,走向那堵他翻越而入的高墙。这一次,他的背影在月光下,不再单薄,反而像一杆蓄满了劲力的竹,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

墙头藤萝轻响,身影消失。庭院彻底恢复了寂静。

窗内,尹若瑶背靠着冰凉的窗棂,缓缓闭上双眼。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无意间触碰到的、那粗糙梅枝的微凉质感。而耳边,那低沉沙哑、带着一声重诺的“一声够不够?”西个字,依旧在轰鸣回响,震得她心魂俱颤。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微烫的脸颊。黑暗中,无人看见,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裂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窗外,夜色正浓。而某个破旧画室案头的灯火,却彻夜未熄,映照着一个伏案疾笔的清瘦身影。靛青与赭石在粗糙的旧纸上晕染开来,一株嶙峋的野梅,在微弱的灯火下,正倔强地伸展着枝桠,花瓣间凝结的,仿佛是清冷的月光,又仿佛是未干的露珠。

数日后,一幅名为《雪魄》的寒梅图悄然出现在莽州城最不起眼的“听松阁”角落。画上无题跋,无落款,唯有墨色淋漓,勾勒出野梅凌霜傲雪的孤绝风骨。那嶙峋的枝干,那单薄却怒放的花朵,那仿佛凝着寒露的清冷气息,竟与尹家小姐诗会上的那句“不是人间富贵花”神韵相通。

这幅突兀出现的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那些对尹若瑶趋之若鹜的才子圈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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