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在十二月的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起初是细碎的冰粒,敲打着故宫重重殿宇的琉璃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时光。渐渐地,雪粒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被呼啸的北风裹挟着,疯狂地旋转、坠落。不过几个时辰,紫禁城便彻底换了颜色。金灿灿的琉璃瓦顶覆上了厚厚的白毡,汉白玉栏杆如同裹了素缟,庭院里那些遒劲的百年古松,也被积雪压弯了枝桠,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温瓷的修复室,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窗棂被积雪半掩,透不进一丝天光,只有一盏老旧的台灯,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浓稠黑暗。空气冰冷刺骨,带着雪后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湿寒。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
温瓷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大衣,蜷缩在灯下。台灯的光,正聚焦在她掌心那枚不过核桃大小、却沉甸甸的唐代银香囊上。香囊通体由极细密的银丝缠绕焊接而成,呈精巧的圆球形,球身镂刻着繁复的缠枝忍冬纹,中间悬空固定着一个金盂,无论香囊如何滚动,盂口永远向上,确保香料不会洒落。这是传说中能指向真相的“指南针”。此刻,它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温润的银光,仿佛蕴含着千年的沉默。
然而,温瓷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香囊球体顶部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缝隙上。这道缝隙,是她刚刚在清理香囊内部陈年香料残渣时,用最细的鬃刷无意间触碰到的。它不同于自然磨损,边缘过于规整,更像是…一道被巧妙掩饰的接缝!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左手腕那道放射性灼伤的疤痕,在指腹反复这道缝隙时,正传来一阵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悸动和灼痛!仿佛香囊深处,有什么东西正与她体内沉积的铀-238毒物产生着致命的共鸣!
不是错觉。这香囊里,藏着东西!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放下香囊,从工具箱最底层,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包裹严密的工具包。解开油纸,里面是几件极其精巧、闪着寒光的微型工具:比头发丝还细的钢针、刃口薄如蝉翼的微型刻刀、顶端带有细小钩爪的镊子…
她的指尖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手腕的灼痛,拿起那根最细的钢针,尖端在灯下闪着一点寒星。屏住呼吸,将针尖极其精准地探入那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边缘。触感坚硬、光滑,是金属特有的质感。她手腕稳定,施加着极其微妙的力道,感受着针尖在缝隙中细微的移动。
喀。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香囊内部传出!仿佛某个精密的机括被触动了!
温瓷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立刻停手,凝神细听。香囊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沙粒滚动的窸窣声。那道原本细微的缝隙,竟然在她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更宽的口子!如同沉睡的机关被唤醒!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古老银锈、残余香料尘埃和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金属冷冽腥气的奇异气味,从裂口处幽幽飘散出来。温瓷的左手腕疤痕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强忍着,用那带钩爪的微型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裂口。
指尖传来极其轻微的阻碍感。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地向外一提——
一个比米粒还要小、卷成极其细小圆柱体的、深褐色的胶卷,被镊子尖端完好无损地夹了出来!它静静地躺在温瓷的掌心,微小得如同尘埃,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胶片!微型胶片!藏在唐代银香囊的夹层深处!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温瓷的理智!父亲!罗布泊!军用铅箱!失窃的宣德炉!所有的谜团,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这卷小小的胶片!它可能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她再也无法等待!也顾不上室外的风雪和身体的疲惫。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枚微小的胶片,甚至连大衣都来不及穿好,拉开门就冲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她的皮肤上。积雪没过了脚踝,冰冷刺骨。温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被积雪覆盖的宫道上狂奔,棉大衣的下摆被风卷起,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渺小而疯狂。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暗房!故宫地库深处那个她专用的、配备了最先进恒温设备的微型暗房!
通往地库的台阶幽深而寒冷,只有几盏昏暗的壁灯在风雪中投下摇曳的光影。温瓷几乎是跌撞着冲下台阶,厚重的防辐射铅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闭,将风雪和大部分寒意隔绝在外。暗房里,只有一盏暗红色的安全灯亮着,将一切染上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诡异色泽。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显影液、定影液、停显液…混合着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潮湿。
熟悉的化学剂气味让温瓷稍微镇定了一些,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颤抖着手,打开工作台上的白灯(暗房有特殊遮光设计),快速而精准地准备起来:量杯、温度计、三种药液依次倒入特制的、容量极小的浅盘。她将温度计插入显影液中,死死盯着那红色的液柱。21摄氏度…必须精确!显影时间…这种超微型胶片,容错率极低!
等待药液升温的每一秒都如同煎熬。她靠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左手腕的疤痕在安全灯的红光下,灼痛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鼻子里似乎有点痒,她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一下,一抹刺目的鲜红在深蓝色的袖口上洇开——是鼻血!辐射中毒的症状又加重了!
她胡乱擦去鼻血,目光死死锁住温度计。21度!到了!
温瓷立刻关掉白灯,暗房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她戴上特制的、放大倍数极高的头戴式放大镜和超薄乳胶手套,动作因紧张和虚弱而有些笨拙。她用最细的镊子,夹起那枚微小如尘埃的胶卷,指尖能感受到它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将胶卷浸入冰凉、散发着刺鼻氨水气味的显影液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安全灯的红光下,浅盘中的液体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温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擦净的血迹。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影,在漆黑如墨的显影液中缓缓浮现!如同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幽灵,在药液的唤醒下,开始显露出它尘封的形迹!灰影迅速扩大、蔓延,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温瓷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立刻用镊子将胶卷夹起,迅速浸入旁边的停显液中,终止显影反应。短暂的清澈水洗后,又立刻转入散发着醋酸气味的定影液中。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修复师特有的稳定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关乎这唯一线索的存亡!
定影液中的影像,在安全灯下变得越来越清晰、稳定。温瓷迫不及待地将胶卷捞出,放入最后的清水盘中漂洗。她等不及完全漂净,用吸水纸极其小心地吸去多余水分,然后颤抖着,将这枚珍贵的、带着湿气的胶卷,放到工作台上一个特制的、带有强力背光源和超高倍率放大镜的观片台上。
她俯下身,眼睛紧紧贴上放大镜的目镜。
嗡——
视野瞬间被放大、拉近!一片极其复杂的、由纤细线条构成的图案,清晰地铺满了整个视野!
这不是照片!是一张地图!一张极其精密的手绘路线图!
温瓷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那些纤细却清晰的墨线快速移动、辨识:山川的轮廓用细密的等高线表示,河流是蜿蜒的蓝色线条,道路是朱砂色的虚线…图上有用蝇头小楷标注的地名!北平…郑州…武汉…长沙…衡阳…桂林…柳州…最终,一条醒目的红色箭头,指向地图西南角一个被特意圈出的点——贵阳!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注释:“甲字库临时中转,待命入川”!
这是…文物南迁路线图!1958年那次因局势紧张而启动、却最终因故未能完全实施的故宫文物秘密南迁的绝密路线图!那些标注的节点城市,都是计划中的秘密中转站!“甲字库”更是从未在任何公开档案中出现过的代号!这张图,详细标注了从北平紫禁城出发,穿越半个中国,最终计划将国宝秘密转移至西南腹地的完整路径和应急预案!
巨大的历史重量和冰冷的政治寒意瞬间压垮了温瓷!她终于明白了这枚胶片的价值!它不仅仅是一条路线,更是一把可能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当年有多少国宝沿着这条未尽的路线流散?有多少秘密交易在那些标注的“临时中转站”里发生?这张图背后,又牵扯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博弈与牺牲?父亲温少棠…他怎么会拥有这个?他在这条未尽的南迁路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潮水冲击着她的脑海。眩晕感再次猛烈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眼前阵阵发黑,放大镜下的地图线条开始扭曲、晃动。她下意识地想撑住工作台稳住身体,一股温热的液体却毫无征兆地从鼻腔汹涌而出!
啪嗒!
一滴…两滴…粘稠、鲜红的鼻血,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正好砸在观片台的玻璃板上,在强力背光下,如同两朵骤然绽放的血色之花!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正地洇开在放大镜视野中,地图最下方边缘处,一个用极小的字体、却以加粗方框特别标注的地名上——
**罗布泊!**
鲜血迅速在玻璃板上洇开,模糊了那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也模糊了旁边一个同样微小的、指向西北方向的黑色箭头标记!
罗布泊!又是罗布泊!父亲最终消失的地方!军用铅箱出现的地方!她体内铀-238的源头之地!这张南迁路线图的尽头,为什么会出现指向罗布泊的标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震惊、恐惧、眩晕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温瓷彻底淹没!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放大镜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就在她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暗房那扇厚重的防辐射铅门,竟然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生生撞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外面通道的光线,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高大挺拔、肩头落满雪花的身影,如同狂暴的雪兽,挟着凛冽的寒风和滔天的怒意,出现在被撞开的门口!霍沉舟!
他深灰色大衣的肩头、头发上沾满了未化的雪沫,在暗房安全灯的血红光线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温瓷从未见过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失控的恐惧!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工作台,扫过地上碎裂的放大镜,扫过观片台上那枚沾着水渍的微型胶片,最后,死死地钉在瘫倒在地、面如金纸、鼻下和袖口沾满鲜血、己然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温瓷身上!
“温瓷!”霍沉舟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被砂石磨砺过的嘶哑和狂怒,在狭小的暗房里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他一步跨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俯身,一把抓住温瓷冰冷绵软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行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半提起来,迫使她涣散的目光对上自己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更加可怕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狠狠砸在温瓷残存的意识上,“你以为你在揭开历史的真相?你是在找死!在拖着所有人一起跳火坑!”
他另一只手指向工作台上那枚在血红灯光下显得无比诡异的微型胶片,指向那被鼻血模糊了的“罗布泊”标记,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有些裂痕,是历史留下的路标!”霍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嘶吼,穿透了温瓷昏沉的意识,“是提醒我们那里埋着雷!是警告后来者绕开走!不是让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蠢女人,拼了命地往上撞!往火坑里跳的!”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看着温瓷惨白如纸、气息微弱、鼻血仍在缓缓淌下的脸,看着他西装内衬的铅片也无法完全隔绝的、从她体内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死亡气息”,霍沉舟眼中那焚天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痛苦和恐惧所取代。那恐惧,与他提及亡妻时如出一辙,却更加浓烈、更加绝望!
他猛地松开钳制温瓷肩膀的手,任由她无力地滑落回冰冷的地面。他首起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血红的安全灯下烦躁地踱了两步,最终停在观片台前。他死死盯着那枚染血的胶片,盯着那片被血模糊的、指向死亡之地的标记,高大的背影在血红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微微颤抖。
暗房里只剩下温瓷微弱断续的喘息声,化学药液刺鼻的气味,以及霍沉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地库厚重的墙壁,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