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深对“张德顺”签名的剧烈反应,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王璐心中刚刚平静的湖水,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紧闭双眼,脸色灰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张泛黄的剪报是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刚刚苏醒的灵魂。
“庭深!看着我!呼吸!慢一点!” 王璐立刻放下剪报,双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切的担忧。她快速检查他的生命体征,所幸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心率和呼吸加快,并未引发更严重的生理危机。
霍庭深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疲惫茫然,而是充满了惊悸、痛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负担。他避开王璐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上,仿佛那里有他无法承受的重压。
“你认识他,对吗?张德顺。” 王璐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沉默的空气里。她拿起那张剪报,“这份批注…他写的。他对事故的判断,和你替晚星顶下的‘疏忽’罪责,根本是两回事!你到底…还瞒着什么?”
霍庭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无力言语,而是一种顽固的、近乎绝望的抗拒。他再次闭上了眼睛,用浓密的睫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探寻。
王璐看着他这副样子,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张德顺这个名字,这份批注,触及了比替罪更深、更黑暗的秘密?这个秘密,沉重到让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霍庭深,宁愿再次封闭自己?
她不再追问。她知道,此刻任何逼迫都可能将他彻底击垮。她默默收起剪报,藏进自己的口袋。这件事,必须查清楚,但不能再刺激他了。
**几天后,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沧桑、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男人,出现在了梧桐巷7栋302室的门口。正是张德顺。**
陈梅接到王铮辗转传来的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怀着巨大的激动和忐忑,打开了门。当看到门口那张饱经风霜、眼神里沉淀着十年愧疚与痛苦的脸时,她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张…张师傅?” 陈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陈大姐。” 张德顺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歉意,“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宇…”
陈梅将他让进屋。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压抑了十年的悲痛与追索真相的迫切,让她首奔主题。她拿出了那本维修日志,翻到最后的警告页,又拿出了那张有他亲笔批注的剪报。
“张师傅,这日志…这剪报…都是证据!” 陈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告他们!告那些不管我们死活的管理层!你能帮我作证吗?证明你警告过!证明是他们为了省钱,害死了我儿子!”
张德顺看着自己当年绝望写下的警告和悲愤的批注,浑浊的眼中也泛起泪光。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作证!我一定作证!这些年…我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小宇那孩子…那天他还在花田边冲我笑…是我没用!是我没能拦住他们开那台该死的机器!”
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出事前…就在田埂上…那个姓霍的小伙子…霍庭深…他也看到了那台机器渗油,还特意过来问我情况…我跟他说了风险,说己经上报很多次了,上头不给换…我还指给他看主油管鼓包的地方…他当时脸色就很不好看…我还以为他是担心女朋友和那孩子…” 张德顺抹了把脸,“…谁想到…谁想到后来就…”
陈梅的心揪紧了。霍庭深…他果然早就知道风险!他当时…是在担心吗?
“张师傅,” 陈梅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疑惑,“那…出事之后呢?霍庭深他…他为什么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明明知道…”
张德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愧疚、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挣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梅的心都沉了下去。最终,他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从自己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小东西。
是一个老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录音笔**。
“这个…” 张德顺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巨大的负罪感,“…是出事前两天,我在维修那台收割机时,因为气不过上面不作为,又怕出事说不清,偷偷录的…录了我跟主管吵架,录了我再次警告风险的内容…出事那天…混乱中掉在花田里了…”
他顿了顿,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录音笔里传出嘈杂的背景音和两个男人激烈的争吵声:
(一个苍老愤怒的声音 - 张德顺):“…王主管!你看看这油管!鼓成这样!随时要爆!压力阀也卡死了!这机器绝对不能用了!必须换!”
(一个不耐烦的中年男声):“老张!你少危言耸听!换一套液压系统多少钱?农场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熬过这个收割季再说!”
(张德顺):“熬?!出了事谁负责?!人命关天啊!”
(王主管):“能出什么事?你吓唬谁呢?按我说的,加固一下!赶紧的!耽误了收割你负责?!”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但足以证明张德顺的警告被管理层粗暴驳回。
张德顺关掉录音笔,脸上满是痛苦:“…出事那天…混乱平息后…霍庭深…他找到了我…就在那片废墟边上…他手里…就拿着这个录音笔…”
陈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霍庭深找到了录音笔?!那里面录着管理层的罪证!
“他…他当时的样子很可怕…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全是血丝…” 张德顺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回忆,“…他问我…这录音笔是不是我的…是不是录了那些话…我…我当时吓傻了,又愧疚得要死,就承认了…”
“然后…然后他…” 张德顺的声音哽住了,仿佛接下来的话重如千钧,“…他…他求我!他几乎是跪下来求我!”
“求我…永远不要再提起这个录音笔…求我…就当它从来没存在过…”
“为什么?!” 陈梅失声惊呼,难以置信!
“他说…” 张德顺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他说…如果这个录音曝光…我作为负责维修的,明知风险还只是做了临时加固…肯定也脱不了监管失职的干系…至少…至少也是重大责任事故罪…要坐牢的…”
“他还说…晚星…就是那个带小宇来的姑娘…她是提议者,又是临时监护人…舆论和法律…都不会放过她…她承受不住…她会死的…”
“他说…所有的责任…他来扛…所有的骂名…他来背…他一个人…承担所有…只求我…带着这个录音笔…永远消失…给小宇…也给我自己…留一条活路…”
张德顺泣不成声:“…我…我害怕啊…我也愧疚啊…我当时…就…就答应了…我拿着录音笔…离开了…这些年…我东躲西藏…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小宇…也对不起霍庭深…他替我…也替我…扛了本该我坐牢的罪啊!”
真相,在这一刻,彻底撕裂了所有表象!
霍庭深的顶罪,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林晚星免受“疏忽”指责和舆论风暴!
他更是为了保护张德顺!
为了保护这个同样被管理层逼迫、在恐惧和愧疚中挣扎的维修工!
他扛下的,是双重的地狱!是管理者失职的滔天罪责!是张德顺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是林晚星可能被压垮的绝望!
他用自己一个人的毁灭,换取了张德顺和林晚星两条生路!哪怕自己从此坠入无间地狱,背负所有骂名和痛苦!
陈梅彻底呆住了。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她看着痛哭流涕的张德顺,看着那支承载着双重罪恶与救赎的录音笔,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霍庭深…他到底…承受了什么?!
而此刻,病房门口。
林晚星像往常一样,轻轻放下温热的豆浆。但今天,病房的门虚掩着一条缝。张德顺那充满痛苦和巨大负罪感的哭诉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替我…也替我…扛了本该我坐牢的罪啊!”
“…他求我…永远不要再提起这个录音笔…求我…就当它从来没存在过…”
“…他说…晚星…她会死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利刃,狠狠捅进林晚星的心脏!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替她顶罪,不仅仅是因为爱和保护!
还因为…他怕她被舆论和法律生吞活剥!
更因为…他为了保住另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张德顺!
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可能指向林晚星和张德顺的致命责任!用自己作为祭品,堵住了所有通向毁灭的深渊!
巨大的震惊、无法承受的心痛、和被这真相碾压灵魂的剧痛,让林晚星瞬间崩溃!她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冲了进去!无视了惊愕抬头的陈梅和张德顺,无视了王璐瞬间变色的脸,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地钉在病床上那个刚刚经历剧痛、此刻同样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绝望的男人身上!
“霍庭深!” 林晚星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泣血的质问,响彻了整个病房: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这种决定?!你凭什么觉得我承受不住?!又凭什么…替别人扛下牢狱之灾?!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还是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需要你牺牲才能活下去的废物?!”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被蒙蔽的痛楚!
“你知不知道…你扛着这些…差点真的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永远失去你?!你知不知道…这种‘保护’…比杀了我…更让我痛苦一万倍?!!”
病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林晚星绝望而愤怒的质问在回荡。
霍庭深躺在病床上,面对着林晚星血泪的控诉,面对着陈梅震惊悲恸的目光,面对着张德顺羞愧无地的啜泣,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沉重的泪水,再次从他眼角滑落。
这一次,伤口被彻底撕开,鲜血淋漓,再无遮掩。他沉默的牺牲背后,那更沉重、更复杂的真相与抉择,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接受着所有人的、无声的、也是最残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