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天色尚未完全透亮,城市在灰蓝的薄雾中苏醒。顶层公寓里,死寂被中央空调恒定的嗡鸣打破,冰冷依旧。
苏晚己经站在光可鉴人的开放式厨房里,像一个等待上发条的精密仪器。她面前摆放着那台造型极简、科技感十足的全自动咖啡机,以及旁边一个独立的、看起来更加复杂的手冲咖啡器具组。周管家昨晚的“教导”言犹在耳:“先生早晨只喝特定庄园、特定烘焙度的单品豆,手冲。水温92度±0.5度,研磨刻度3.5,粉水比1:15,萃取时间2分30秒±5秒。这是标准流程,不能有丝毫偏差。”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书房传来的、冰冷的雪茄与松木混合的气息。她严格按照《守则》附录里的步骤操作:精确称量咖啡豆,调整研磨机到刻度3.5,用温度计监控着电热壶里的水缓缓升至92度,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滤杯、滤纸、温杯、布粉、注水…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完美”。计时器滴答作响。当最后一滴咖啡液落入温热的骨瓷杯,时间刚好停在2分30秒。
苏晚端着那杯散发着醇厚香气的咖啡,走向餐厅区域。顾承洲己经坐在巨大的黑色大理石餐桌主位,面前摊开着一份财经报纸。晨光透过落地窗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衬衫,领口和袖口的折痕锐利得如同刀锋。
她将咖啡杯轻轻放在他手边右侧,距离桌沿正好三指宽——这也是《守则》规定的距离。
顾承洲的目光没有离开报纸,只是极其自然地端起咖啡杯,凑近唇边。
一秒。
两秒。
苏晚的心悬在嗓子眼。
他微微蹙了下眉,动作停顿了零点几秒,然后将杯子放回碟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温度高了0.5度。”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重做。”
0.5度?
苏晚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她死死盯着那个温度计,刚才明明是指向92度!是机器误差?还是他舌头的精度堪比仪器?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刁难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但对上他依旧停留在报纸上的、冷漠的侧影,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是,顾先生。”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然后默默转身,走回厨房。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重新烧水,重新研磨,重新计时…当第二杯咖啡被端过去时,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这一次,顾承洲没有停顿,抿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苏晚知道,她勉强过关了。那0.5度的误差,像一个无声的嘲笑,烙印在她清晨的起点。
上午,她被叫进办公室整理文件。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堆放着几摞刚送来的、需要顾承洲审阅签字的文件。按照周管家的指示,她需要按项目紧急程度、文件类型和涉及部门进行排序整理。
苏晚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翻阅,根据文件标题和内容,努力判断着优先级。她按照自己理解的重要顺序,将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得整整齐齐,放在顾承洲办公桌的指定区域。
片刻后,顾承洲开完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回来。他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扫过那摞整理好的文件,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两下。
“效率低下。” 他拿起最上面那份苏晚认为最紧急的并购案文件,又看了看下面几份,“谁告诉你‘宏景’的优先级高于‘智云’的供应链报告?基础信息掌握不全,判断标准混乱。重做。”
文件被随意地拨回苏晚面前,散落了一小片。
苏晚的脸再次涨红。她明明仔细看了内容!“宏景”的并购金额巨大,而“智云”的报告看起来只是常规更新…她咬着下唇,默默将文件重新收拢,抱回自己的小桌子前。效率低下…基础信息不全…冰冷的评价像鞭子抽在心上。
下午,行程安排又出了问题。
顾承洲下午有两个会议和一个与合作方的晚餐。苏晚根据周管家给的模板和《守则》要求,将详细的时间、地点、联系人、会议主题、甚至预估时长都列得清清楚楚,提前打印好放在顾承洲面前。
他拿起行程表,目光锐利地扫过。在“18:30 西苑私厨 与华泰资本李董晚餐”这一行停留了一下。
“西苑私厨?” 他抬眼,目光终于落在苏晚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你不知道李董对银杏果严重过敏?西苑的招牌甜点里必放银杏粉。你是想制造一起商业谋杀,还是想展示你‘细致入微’的工作能力?”
苏晚如遭雷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李董过敏?《守则》里没写!周管家没提!她怎么可能知道?!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站在那里,脸色煞白,手指冰凉。她明明己经竭尽全力去熟悉那些繁琐的规则,却依然踩中了看不见的雷区。顾承洲那毫不留情的冷嘲热讽,像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对不起,顾先生。我…我立刻修改。” 她声音干涩,几乎要哭出来,却强忍着。
顾承洲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行程表丢回桌上,那轻飘飘的纸张落在桌面,却如同重锤砸在苏晚心上。
一天下来,咖啡的0.5度,文件的排序,晚餐的地点…每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被无限放大,成为顾承洲挑剔和嘲讽的靶子。挫败感和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要将她勒得窒息。
夜深人静。顾承洲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透出灯光和低沉的交谈声(另一个跨国会议)。苏晚没有回自己的小房间。
她坐在客厅角落那张冰冷的金属小桌前——那是周管家临时给她指派的“工位”。桌上摊开着那本厚重的《工作守则》,旁边堆满了她今天收集的各种资料:顾氏核心项目列表、重要合作伙伴背景(她连夜搜索补充了过敏史等细节)、顾承洲过往行程记录的复印件(试图分析他的习惯和优先级逻辑)…
灯光下,她的眼睛因为熬夜和疲惫布满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但她手中的笔却没有停歇。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归纳、总结。
“咖啡:92度,水温计需提前校准?室温影响?”
“文件排序:1.‘智云’相关一切优先;2.涉及现金流/融资;3.重大并购;4.常规运营报告…”
“行程:交叉核查所有参与者背景!过敏!禁忌!宗教习惯!过往矛盾!”
“李董:银杏果过敏(己录入备忘)…”
“王总:忌狗肉(备注:夫人属狗?需确认)…”
一行行,一页页。她用不同颜色的便签纸标注重点,贴在《守则》相应的页面上,将一本冰冷的规章变成了密密麻麻、充满个人注释的“生存指南”。困意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尖锐的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嘴唇被咬得发白,眼底却燃烧着一股不服输的、近乎偏执的倔强火焰。
她不能倒下去!不能让顾承洲看扁!更不能让那“不值得”三个字成为定论!
书房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顾承洲结束会议,走了出来。他似乎要去厨房倒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客厅角落。
灯光勾勒出苏晚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她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桌上摊开的资料和贴满便签的《守则》如同战场的地图。她全神贯注,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力。
顾承洲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深潭般的眼眸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嘲讽,没有挑剔,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他看到了她眼底那抹被疲惫和红血丝包裹着的、异常明亮的倔强光芒,也看到了她笔下那份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和迅速提升的条理性。
他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径首走向厨房。倒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苏晚沉浸在整理中,甚至没有察觉那道短暂停留的视线。她只知道,她必须更快、更准、更完美!在这座由魔鬼细节构筑的冰冷牢笼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份被逼出来的、近乎残酷的韧性。
夜,还很长。
这场无声的对抗,才刚刚进入白热化。顾承洲的冷眼旁观下,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白兔,正用她的方式,倔强地磨砺着自己脆弱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