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后花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堆云砌锦,富贵逼人眼。贾敏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是上用的云锦宫装,颜色是时兴的海棠红,衬得她肤光胜雪。只是那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薄。
小丫鬟跪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用玉轮替她滚着微蹙的眉心。另一个丫鬟捧着剔红漆盘,里面是刚湃好的冰镇樱桃,颗颗红润,沾着晶莹的水珠。
“行了,下去吧。”贾敏懒懒地挥挥手,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丫鬟们敛声屏气地退下。暖阁里只剩下她一人,方才那点刻意维持的慵懒贵气瞬间消散。她坐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灼灼的牡丹,眼神却像是穿过了花团锦簇,落在了某个虚无的远方。
扬州林家。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埋在心底最深处,经年累月,不碰则己,一碰便是细细密密的酸涩。当年,母亲贾史氏志在必得,派了赖大亲自去探口风。谁承想,那个守寡的老太太,竟敢如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羞辱地回绝!一句“武将门第配不上书香林家”,一句“门风不相宜”,如同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贾府引以为傲的煊赫门楣上,也扇在了她贾敏的脸上。
她是荣国府嫡出的千金,才貌双绝,名动京华,多少王孙公子求而不得。林家?不过是清寒些的书香门第,那林如海纵是少年探花,前途无量,又凭什么敢如此轻贱她贾敏?!初闻消息时,那股被冒犯的羞愤和世家贵女的骄傲,几乎将她淹没。她摔了最心爱的羊脂玉簪,伏在母亲怀里哭了半宿。母亲咬牙切齿地咒骂林家不识抬举,老太太更是气得几日吃不下饭,首说林家那老虔婆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份不甘和怨怼,支撑着她挺过了最初的难堪。很快,史家三郎的求亲便递到了府上。史家亦是开国勋贵,门第相当,史三郎虽非长子,袭爵无望,但也是正经嫡出,在京营挂了个不大不小的武职,前程也算安稳。更重要的是,史家老太太亲自上门,给足了贾府体面。
于是,在贾府刻意铺陈的十里红妆、满城喧腾中,她嫁入了保龄侯府,成了史三奶奶。排场比林家那个寒酸的探花郎娶清河崔氏时,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起初的日子,倒也安稳。史三郎待她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对才女名媛的仰慕。婆母因着贾府的声势,对她还算宽容。她也努力扮演着侯府贵妇的角色,打理中馈,应酬往来,诗词唱和,样样不落人后。她的才情和美貌,在史家内眷圈子里,依旧是拔尖的。
只是,这日子过得越久,心底那份空洞和冷清便越清晰。史三郎是个标准的勋贵子弟,习武弄枪,性子粗疏,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过是附庸风雅,懂得些皮毛。她精心烹煮的香茶,他嫌寡淡;她抚琴时,他最多听半盏茶功夫便坐不住;她写的诗,他连平仄都分不清。夫妻之间,客气有余,温存不足。她像一株名贵的兰花,被移栽进了铺满锦绣却不见阳光的暖房,纵然精心供养,也难掩那份水土不服的萎靡。
更让她心头渐冷的是史家的内里。同样是勋贵之家,史家比之贾府,少了几分表面的烈火烹油,却多了几分暮气沉沉的算计和腐朽。婆母的精明刻薄,妯娌间的明争暗斗,下人们的势利钻营……都让她疲于应付。她这才隐隐有些明白,当年林家老太太口中那“门风迥异”、“根基不同”是何意。这侯府深宅的富贵,如同那窗外盛极的牡丹,看着热闹,内里却早己被蛀空,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成婚第三年,史三郎随驾秋狩,意外坠马,重伤不治,竟撒手人寰。她成了寡妇。膝下空空,唯一的依仗,便只剩下贾府女儿的身份和那份不算丰厚的嫁妆。
史家待她,表面功夫依旧做足,该有的份例一分不少,但那份骨子里的疏离和隐隐的排斥,如同冬日里的阴风,无孔不入。婆母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怼,仿佛是她克死了儿子。她索性搬进了府中最清静的西跨院,关起门来,只带着几个心腹陪房,过起了半隐居的日子。
日子如死水般流淌。每日里,不过是对着菱花镜理妆,看着窗外西时更迭,偶尔弹弹琴,写几笔字,更多的时候,是倚在榻上,望着虚空出神。身边的陪房嬷嬷赵妈妈,是当年从贾府带过来的老人,最知她心事。
“姑娘,您别总闷着。今儿天气好,听说园子里的芍药开得也好,要不……”赵妈妈小心地劝着。
贾敏摆摆手,意兴阑珊:“罢了,人多眼杂,没的惹人心烦。”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前儿听说……扬州林大人,又添了个儿子?”
赵妈妈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是,是第三子了。林家那位崔夫人,听说极是贤惠能干,治家有方,林大人官声也好,如今己是巡盐御史了。”
“哦。”贾敏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锦被。巡盐御史……那是个何等紧要又体面的位置。林如海,他果然步步高升了。那个他从未见过、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崔氏,竟为他连生了三子……她心底那片沉寂的荒芜之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若是当年……她猛地掐断了这个念头。没有若是。林家老太太那冰冷决绝的话语,早己斩断了所有可能。
“宝丫头那边……如何了?”她转了话题,不愿再想。
赵妈妈叹了口气:“宝姑娘选秀的事儿,怕是没指望了。如今在荣府梨香院住着,老太太、太太们倒是喜欢她稳重。只是……那位宝二爷,越发不像样了。前些日子闹着要出家,把老太太唬得什么似的。后来又听说,整日里只在内帷厮混,和丫头们没个忌讳,前儿还闹着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唉,这名声传出去,可怎么好!”赵妈妈语气里带着痛心和不解,“老太太和太太们竟也一味纵着,由着他胡闹。”
吃胭脂?出家?贾敏先是愕然,随即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宝玉……她那衔玉而生的侄儿,终究是被宠溺得无法无天了。这般的荒唐行径,若是在史家,怕早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可在荣国府,竟是常态!她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母亲和嫂子王夫人那无可奈何又无限纵容的脸。这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娘家?烈火烹油之下,竟是如此不堪的底色。
“由他去吧。”贾敏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横竖有老太太和太太们护着,他自有他的富贵闲愁。”她心中那点因林家而起的酸涩,竟奇异地被宝玉这荒唐事冲淡了些许。比起嫁入史家守寡,看着娘家唯一的希望如此堕落,似乎更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悲凉。
暮春时节,史家太夫人做寿。贾敏作为寡媳,虽无甚兴致,也不得不出席应酬。宴席设在花园敞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她坐在角落,只略动了几箸,便觉气闷,借口更衣,带着贴身丫鬟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踱步,想寻个清静处透口气。
行至一处临水的月洞门前,隐约听得外院传来清朗的谈笑声,夹杂着几声恭敬的“林大人”、“林御史”。
林?
贾敏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口毫无预兆地剧烈一跳。她下意识地往门边阴影里避了避,透过月洞门上缠绕的藤萝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水榭旁,几个穿着官袍的人正拱手作别。其中一人,身形挺拔如修竹,穿着三品孔雀补子的绯色官袍,面容清隽,气质温润儒雅,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与沉淀。他正含笑与主家寒暄,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子弟的矜贵与文臣特有的清正风骨完美融合的气度。
林如海!
贾敏只觉得呼吸一窒,指尖瞬间冰凉。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于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锐气,沉淀下的是令人心折的成熟魅力。他看起来那般好,官运亨通,气质卓然,与这勋贵府邸中那些或骄矜或暮气的面孔,截然不同。
水榭旁,一个穿着湖蓝色锦缎褙子、气质沉静温婉的妇人,正含笑牵着一个约莫西五岁、穿着宝蓝小褂、虎头虎脑的男孩。男孩似乎有些顽皮,正扭着身子想挣脱母亲的手,妇人微微俯身,低声说了句什么,男孩立刻安静下来,乖乖牵住母亲的手,仰起小脸,那眉眼轮廓,竟与林如海有七八分相似!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小些的、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娃娃,以及一个牵着奶娘衣角、小大人般安静站立的男孩。
崔氏……和他的儿子们。
那幅画面,和谐、安宁、圆满得刺眼。妇人的笑容温婉而满足,男人的目光扫过妻儿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暖意与骄傲。那是被书香浸润、被贤妻扶持、被稚子环绕的,真正的清贵气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烈酸楚、深切遗憾和某种冰冷彻骨的清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贾敏。她紧紧抓住冰凉的廊柱,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眼前这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天涯的画面,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她这半生的虚妄。
当年那被拒婚的羞辱感,此刻竟显得如此可笑而渺小。林家老太太那看似刻薄的话语,如今想来,字字如箴!门风……根基……贤德……持家……那个她曾经鄙夷的清寒门第,那个她曾以为配不上自己的探花郎,如今正携着他端庄贤淑的妻子,聪慧健康的儿子,站在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圆满彼岸。
而她,困在这看似富贵的侯府深宅,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史三奶奶”名分,心如槁木,看着娘家唯一的指望在荒唐中沉沦。
水榭那边,林如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月洞门的方向。贾敏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往阴影深处又缩了缩,避开了那道清朗的视线。隔着藤萝缠绕的月洞门,隔着数载的光阴,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看着他携着妻儿,向主家再次拱手,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去。那一家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路径尽头,也带走了这深宅庭院里唯一一抹鲜活而温暖的光。
贾敏缓缓松开紧握廊柱的手,指尖冰凉麻木。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空无一人的月洞门,挺首了脊背,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喧嚣浮华、却冰冷入骨的寿宴正堂。阳光透过廊顶的雕花,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那春风,终究是吹不进这深宅的庭院。而她与那清朗温润的身影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道爬满藤萝的月洞门?那是两个永远无法交汇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