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的第三天,李青起了个大早。她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头巾,对着水缸照了又照。王轱辘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磨刀石上蹭出的声响惊飞了院里啄食的麻雀。
"真要去?"他头也不抬地问,手指试了试刀刃。
李青把发梢别到耳后:"说好了扯红布的。"
王轱辘的镰刀在磨石上打了个滑。他想起昨夜里李青滚烫的掌心贴在他脊梁骨上,像块烙铁似的烫得他整宿没合眼。
"等我把后山的排水沟挖通。"他把镰刀别在腰后,"晌午陪你去。"
李青解下头巾甩在他脸上:"我自己去。"
布巾上带着皂角和阳光的气味,王轱辘攥在手里没舍得还。他望着李青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瘦削的肩胛骨把蓝布衫顶出两个尖角。
镇上商店的布料柜台前挤满了人。李青踮脚张望时,听见身后两个妇女嚼舌根:
"那不是青山村的李青吗?听说跟个老光棍......"
"嘘,小点声。人家现在可是合作社的能人......"
李青的指甲掐进掌心,转身时撞翻了柜台边的搪瓷缸。售货员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见状忙招呼她:"姐,看点什么料子?"
"红布。"李青的嗓子发紧,"做嫁衣的。"
麻花辫的眼神在她粗糙的手上打了个转,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匹正红绸缎:"杭州来的,五块二一尺。"
李青摸了摸料子,滑溜溜的触感让她想起王轱辘去年从县里带回的巧克力糖纸。她数出皱巴巴的票子:"要七尺。"
"做旗袍还是袄裙?"麻花辫边量布边问,"现在城里姑娘都穿白纱......"
"就按老式样。"李青打断她,"绣鸳鸯的那种。"
回村的班车上,李青把红布包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邻座的老太太探头探脑:"闺女,这是要办喜事儿啊?"
李青往窗边挪了挪:"嗯。"
"对象是哪个村的?"
"青山村的。"
老太太一拍大腿:"巧了!我外甥女嫁在青山村,说村里有个叫王轱辘的老光棍......"
李青猛地站起来,布包撞在座椅扶手上。车正好到站,她逃也似的跳下车,差点崴了脚。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轱辘正和几个后生修拖拉机。见她回来,他蹭了把机油就往这边跑,黑乎乎的掌印在裤腿上蹭出两道痕。
"买着了?"他伸手要接布包。
李青侧身躲开:"手脏。"
王轱辘讪讪地在裤腿上擦手,擦得布料发亮也没擦干净。李大勇在拖拉机那头吹口哨:"轱辘哥,新衣裳啥时候穿啊?"
"滚蛋!"王轱辘作势要踢他,转身时发现李青己经走远了。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她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晚饭后,张寡妇挎着针线筐上门。老太太一看见红布就啧啧称奇:"这料子,够做两身了!"
李青在灯下铺开布料,红艳艳的绸缎映得她脸颊发烫。张寡妇捏着粉饼在布上划线,突然问:"想好日子没?"
"等梅子收了。"王轱辘蹲在门口修锄头,头也不抬地接话。
李青的剪刀停在半空:"谁说嫁你了?"
张寡妇的粉饼掉在布料上,砸出一个白点。王轱辘的锄头"咣当"砸在脚背上,竟也没觉出疼。
"不嫁我嫁谁?"他嗓子突然哑了。
李青的剪刀"咔嚓"裁开绸缎:"嫁合作社。"
屋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爆裂的声响。张寡妇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王轱辘走到李青身后,看见她后颈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伸手想擦,却在半空停住了:"合作社不就是我的?"
"不一样。"李青的指尖在布料上,"合作社是大家的。"
王轱辘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粉饼,在李青手背上画了道白线:"那我也入社。"
李青抬头看他,煤油灯的光在她瞳孔里跳动:"你早就是社员了。"
"不一样。"王轱辘学着她的语气,"现在是以身入社。"
窗外的月亮爬上树梢,惊飞了栖息的麻雀。李青手里的剪刀又"咔嚓"一声,这次裁的是王轱辘的旧衬衫——她要给他做一件对襟褂子。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王轱辘梦见自己穿着新褂子站在合作社门口,李青一身红嫁衣,手里拿着账本说"签字画押"。他惊醒时发现李青还在灯下缝衣服,指尖被针扎出了血珠。
"睡吧。"他夺过针线,"又不急着穿。"
李青抢回针线:"急。"
雨声渐密,打在刚补好的屋顶上像敲小鼓。王轱辘数着雨声,突然听见李青问:"你说,咱们算不算自由恋爱?"
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算吧。"
"那得谈多久?"
"啥?"
"城里人说,谈恋爱得谈够日子。"李青咬断线头,"不然不正经。"
王轱辘想起小林记者带来的那本杂志,上面说恋爱要经过什么"七个阶段"。他翻身面对李青:"咱都同床共枕多少回了,还谈啥?"
李青的针尖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那叫搭伙过日子。"
雨停时天己蒙蒙亮。李青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红嫁衣的半成品搭在膝头。王轱辘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发现她手心还攥着颗梅子核——是昨天从后山摘的,酸得人牙疼。
合作社的晨钟响了。王轱辘把李青放到床上,转身时看见窗台上的野姜花开了。他摘下一朵别在熟睡的李青鬓边,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发间也簪着这么朵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