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东宫的飞檐斗拱。
棠梨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拐进膳房后的夹道。
白日里在净事局长时间浸泡在皂角水中的粗布鞋,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难受的"吱呀"声,与远处椒房殿飘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形成刺耳的反差。
她只想在堆满柴火的角落稍作歇息,缓解一下浑身的酸痛,却不料听到墙根下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看见了吗?今儿一大早,太子妃竟然单独召见那个新来的。"
随着碎瓷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一个陌生宫女带着嘲讽的语气开口。
棠梨心中一紧,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
早晨谢明姝用鎏金护甲挑起她下巴时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又萦绕在脖颈间,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可不是嘛!"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接话,语气中满是不屑,
"在净事房,脏活累活她都躲得远远的,倒有闲心往主子跟前凑。"
伴随着竹扫帚扫过青砖地面的沙沙声,恶意的揣测随之而来,
"我听环香姑姑说,她看太子殿下的眼神,那叫一个..."
"嘘!"
突然有人紧张地压低声音,
"别乱说!不过就是个没了家世的丧家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墙那边传来将腌菜坛子重重墩在地上的闷响,
"听说她爹当年在朝堂上,仗着几分学识,竟敢公然羞辱太子妃娘家,说什么谢家配不上皇家..."
棠梨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粗布裙摆蹭过墙面,扬起一片墙灰。
她身后的柴火堆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墙那边的私语声瞬间戛然而止。
慌乱中,她转身想逃离这个地方,却不慎撞翻了墙角的泔水桶。
酸臭刺鼻的残羹剩饭如潮水般泼溅出来,瞬间弄脏了她本就布满补丁的裙角。
"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一个拎着灯笼的婆子举着竹杖冲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棠梨看清了七八张涂抹着廉价胭脂的面孔。
为首的圆脸宫女双手叉腰,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冷笑:
"哟,这不是净事房的'红人'吗?怎么,不在椒房殿好好伺候,跑我们这腌臜地方来做什么?莫不是想打听太子殿下的喜好?"
周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声。
有人嫌恶地将沾着菜渣的帕子甩在她肩头:
"赶紧回你的净事房吧,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棠梨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凉的宫墙。
她看着眼前这些人指指点点、满脸嘲讽的模样,记忆突然被拉回苏府被抄家的那日。
那时,也是这样无数双眼睛,带着幸灾乐祸、轻蔑鄙夷的恶意,注视着曾经显赫的苏家轰然倒塌。
夜风呼啸着卷起她鬓边的碎发,远处飘来的龙涎香与她身上沾染的酸腐泔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当她跌跌撞撞逃离这条暗巷时,身后依旧传来刻薄的议论声: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这些话语像一根根刺,扎进她的心口,在这冰冷的东宫里,显得格外刺骨。
棠梨撞开净事房斑驳的木门时,朽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震落门框上经年的积灰。
穿堂风裹挟着初春的寒气长驱首入,卷着墙角的蛛网在昏暗中轻颤,又将她沾着泔水的裙摆掀起,湿漉漉地拍打着伤痕累累的小腿。
远处膳房飘来的饭菜香混着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像一把钝刀剜着她的胃——那些刺耳的议论还在耳畔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无形的枷锁,锁住了咽喉间翻涌的饥饿感。
棠梨跌坐在灶台前,指尖抚过布满裂纹的陶釜,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灶膛里残留的灰烬早己凉透,混着零星的草木灰在穿堂风中扬起,扑进她酸胀的眼眶。
她抓起墙角结着蛛网的竹扫帚,狠命捅开结块的灰堆,簌簌落下的粉尘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不受控地滚落脸颊。
枯枝塞进灶膛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仿佛某种巨兽的呜咽。
火石与铁片相撞的刹那,迸溅的火星如流星坠落,却在潮湿的木柴上瞬间湮灭。
第三次尝试时,终于有一簇火苗攀附上干草边缘,橘色的光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纤维。
棠梨慌忙将碎炭覆上去,却因用力过猛带倒整捆柴火,轰然声响在寂静的屋内炸开,惊得梁上的尘灰纷纷扬扬洒落。
火焰渐渐旺盛,映得她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潮红。
陶釜底部与柴火接触的瞬间,发出"刺啦"的声响,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成白雾。
她跪在地上,双手拢在灶口,试图将更多热气拢向釜底,却被倒灌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
指甲缝里嵌满炭灰,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黑色,而火势忽明忽暗,像极了东宫那些捉摸不透的人心。
角落里的木桶结着薄冰,棠梨抄起铁勺狠狠砸下去,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屋内炸开。
刺骨的冷水浇在肩头的瞬间,她死死咬住手背,血腥味在齿间蔓延。
粗麻布搓过皮肤的刺痛混着寒意,让眼前泛起密密麻麻的黑点。
当第一声水沸的"咕嘟"声响起时,棠梨几乎要瘫倒在地。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她恍惚看见釜中翻涌的水泡幻化成谢明姝嘴角的冷笑,化作那些宫女轻蔑的眼神。
颤抖着伸手触碰陶釜,滚烫的温度让她猛然清醒——这来之不易的热水,不能洗净今日所有的屈辱,也不能煮沸她胸腔里翻涌的不甘。
当皂角水顺着脊梁滑进脚盆,她望着水面漂浮的秽物残渣,突然想起刷洗太子妃恭桶时,那些被精心装点的玫瑰花瓣——同样是污秽之物,却被金丝银线、龙涎异香层层粉饰,而她不过是最底层连呼吸都多余的蝼蚁。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火盆突然爆出噼啪的火星,惊得她浑身一颤。
棠梨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任火焰烘烤后背的水珠。
剥落的墙皮在热气中簌簌掉落,像极了她摇摇欲坠的尊严。
风从窗棂的破洞灌进来,吹得火苗东倒西歪,却始终未能扑灭她眼底跳动的暗芒。
她抱紧双臂蜷缩在火盆旁,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将屈辱与仇恨一并咽进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