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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下落花时
李根西十多岁那年，老槐树的白花开得像撒了碎银子。媒人领来的外地女人瞅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叹口气："有口饭吃就行。"谁承想这一住，竟把他那少心眼的弟弟和几亩薄田都拾掇得熨帖。自打卖雪糕的女人被劝走后，李根便踏实了心，指挥着媳妇和弟弟下地，三个人搭手把七八亩地伺弄得有模有样。虽说弟弟少心眼，却也能跟着李根指挥媳妇干活，三个人把八亩地伺候得有模有样。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凑合着过。
土坯房的烟囱常年飘着烟，饭桌上总有热乎的馒头。傻弟弟蹲在灶膛前烧火，火芯子映着他憨憨的笑；媳妇在院里喂鸡，竹筛子晃出细碎的谷粒；李根独臂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夕阳正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幅温暖的年画。赶集是夫妻俩难得的乐子。他独臂挎着菜筐，媳妇在旁边絮叨油盐价，俩人步行三里地，额角的汗珠子能滴进同一个泥坑。他买东西，媳妇就帮着背，蓝布衫下的脊梁被压得微微弯着，却总回头冲他笑："独臂佬，你看这芹菜多嫩。"路人瞅着这对奇怪的夫妻——他晃着空袖管在前头走，她背着半筐土豆在后头跟，倒也成了集上一道景。
闺女小芳十五岁去镇上打工，每月寄回的钱被李根用手帕包好藏在炕席下。他常对着墙上的奖状发呆，独臂着边角被烟熏黄的纸页。可没等日子更宽裕些，五十多岁的弟弟突然瘫了——脑血栓把他钉在土炕上，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草席缝。李根的独臂更忙了，天不亮下地割草，回家擦身喂饭，傍晚还得把谷子扛进仓房，扁担蹭着残肢磨出的茧子，咯吱声里全是汗味。
村里给办了低保和残疾补助，红本本揣在胸口比啥都暖和。他把钱掖在炕席下，想着给小芳攒点体己，可媳妇的身子却越来越弱。她总对着墙根念叨"俺儿来信了"，手里攥着张画满歪扭线条的纸。李根知道那是她自己画的，却从没戳破——打药、喂猪、浆洗衣裳，这女人来后没享过福。有回打农药，她抢过背带："你一条胳膊咋使力？"药雾在身后散开，沾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入秋后的集日，李根买完药转身，瞅见媳妇靠在粮站墙根打蔫。独臂刚扶住她，就觉得怀里轻飘飘的。"回家歇着，别硬撑。"他粗声说，心里却发慌。她只是摇头，把袖筒里的止痛药往深处塞了塞。邻居骂他："脸烧得像关公，还不送医院！"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往鞋底磕得咚咚响："她说卫生院拿点药就行......"
炕上的女人嘴唇发紫，手里还攥着那张"信纸"。他独臂探去，皮肤烫得像火炭，听见她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念："儿啊......娘等你......"
李根站在老槐树下，独臂扶着粗糙的树干。这树是媳妇刚来时栽的，她说槐树开花时好看。如今白花又落了满院，邻居们聚在树下叹气："你说说，李根西十多岁才娶上媳妇，半道夫妻熬了十几年，咋就走不到头呢？"有人说怪他独臂命硬，有人说怪那女人老家有牵挂，可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人的命薄，让这对在泥里摸爬的夫妻终究没熬到白头。
红本本的边角己磨得发毛，低保金够他和傻弟弟糊弄着过，可炕头没了焐热的窝头，赶集时也没了絮叨油盐价的人。有回路过粮站，他独臂摸向空袖管，突然想起她靠在墙根打蔫的样子，喉结滚动着，却只咳出一口混着烟味的痰。土墙上小芳的奖状被烟熏得发黄，李根常对着发呆。他独臂搂过麦穗，编过竹筐，抱过粉雕玉琢的女娃，如今却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暖热。
风又起了，老槐树的白花扑簌簌往下落，像谁撒了把碎银，也像她念叨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踩着槐花瓣来的那个儿子。乡亲们都说这女人命太苦——到死也没见着儿子，连娘家是哪、有没有亲人都没人知道，就这么悄没声地埋在异乡的黄土里，像老槐树落下的花，来了又去了，连个根都没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