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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的街道上，那辆漆皮斑驳的面包车碾过了最后一片梧桐落叶时，发出类似旧报纸撕裂的脆响。李春桃蹲在马路牙子上，枯黄的发梢垂在褪色的蓝布工装领口，食指在结着白霜的后视镜上缓慢划动。三百只芦花鸡在改装过的图书搬运车里此起彼伏地骚动着，铁笼缝隙间不断飘落下沾着石灰粉的羽毛，像下着一场混着拆迁尘埃的灰雪。
"三百零七。"她突然出声，指尖停在镜面上某个虚幻的点。我顺着她凝视的方向望去，建筑工地的蓝色围挡后，最后半堵红砖墙正被推土机的铲斗推入扬尘。那些印着"新华书店"字样的铁皮箱在车厢里叮当作响，十年前装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此刻盛满了沾着工地白灰的鸡爪子。
郊区旧粮站的铁门上还挂着晨露，铜锁表面的氧化层被街道主任用砂纸打磨过，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生涩的金属光泽。我握住门环时，铁锈碎屑簌簌落在手背，带着八十年代特有的铁腥味。推开门的一瞬间，潮湿的霉味混着陈年稻壳发酵的酸涩扑面而来，三十年前的"备战备荒"标语在石灰剥落的墙面上若隐若现，新送来的镀锌铁丝网在标语下堆成银亮的山丘。
李春桃的解放鞋碾过了满地的稻壳，鞋底纹路里嵌着的碎米粒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她挥动竹扫帚的姿势还带着当年在国营纺织厂工作的韵律，惊起的光斑里，九十年代的麦麸与二十一世纪的塑料绳头共同起舞。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丈量横梁，腐朽的杉木渗出松脂，将1992年的粮仓管理员留在梯级上的指纹永远封存。
"东墙要钉三层栖架。"我的声音在穹顶下产生奇异的回响。李春桃正把街道发的消毒石灰撒成规整的方阵，闻言抬头时，一粒石灰落在她左眼的鱼尾纹里。她眨眼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老鸡场那只总爱眯眼看人的芦花鸡王，那年暴雨冲垮鸡舍时，它也是这样抖落羽毛上的水珠。
正午的阳光从霉变的通风孔斜射了进来，在水泥地上织出监狱栅栏状的光影。雏鸡们啄食特价饲料的声响像无数小锤在敲打铁皮，碎玉米从八十年代粮斗的裂缝里漏下来，在二十一世纪的地面堆积成小小的金字塔。李春桃突然的笑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她指着墙角的那支温度计："和咱们老车间那支破的一样，温度总卡在18度。"阳光照在她膝盖处新缝的补丁上，劳保棉线的反光刺得人眼眶发酸。
暴雨突至的那天夜里，粮仓铁皮顶棚的轰鸣声让人想起九十年代的纺织车间。我们裹着街道发的军用雨衣爬上屋顶，雨水顺着雨衣褶皱汇成了溪流，在1998年抗洪表彰的字样上蜿蜒。李春桃举着的应急灯是街道从消防队借来淘汰的旧货，光束里三百只鸡蜷缩在改制过的粮囤中，它们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了白雾，确实像一堆会呼吸的稻谷——如果稻谷也会在深夜发出细碎的啜泣。
"这里比法院停车场暖和。"她抹脸时把雨水和某种更咸的液体混在了一起。我伸手去接屋檐坠落的雨链，突然想起老鸡场被强拆那天，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那个燕子窝摔碎在阴沟里的场景。三月的小燕子还没长全羽毛，粉色的肉团在污水里微微抽搐，和小崔女儿收集的橡皮擦同样大小。
晨雾中的第一次收蛋来得猝不及防。李春桃掀开保温稻草的动作像揭开某种古老仪式的帷幕，十六枚鸡蛋躺在街道捐赠的塑料托盘里，蒸腾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她食指抚过蛋壳上的褐色斑点，轻声说："和以前那些一样。"那些被某院查封的鸡蛋也曾这样躺在证物箱里，标签上写着"非法经营"。
粮站老式台秤的铸铁砝码生了绿锈，称重时总要往左偏三克。这个误差被我们郑重地记在街道发的蓝皮账本上，纸页间夹着的场地使用证明还散发着油墨味。公章的红印在"特困帮扶"西个字上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年强拆时溅在判决书上的鼻血。
暮春的杨絮从通风窗飘进来的那天，李春桃正给雏鸡剪喙。阳光里漂浮的绒毛粘在她渗汗的鼻尖，电烙铁灼烧角质的气味让我想起老车间的焚烧炉。我蹲在仓门口修理二手饲料机时，螺丝刀突然碰到内壁黏着的麦粒——那些1994年的遗物己经钙化成微型石碑，记录着粮站辉煌时代的余温。
三百只鸡突然同时抬头的瞬间，国道方向飘来的焦香钻过铁丝网。它们黑曜石般的眼珠里映出粮站斑驳的白墙，倒影中似乎有无数双手在剥落的水泥灰皮后晃动。李春桃说那是焚烧秸秆的烟，可我分明闻到了档案室文件燃烧特有的味道。
立夏那天，街道主任捎来的注射器在塑料筐里闪着冷光。李春桃把它们改造成了自动饮水嘴，水管在梁架上蜿蜒曲折如同静脉，水滴声与漏雨声在黄昏中达成了微妙的和解。我检查笼时发现某只母鸡在啄食墙缝，喙尖沾着的玉米淀粉或许来自某个早己消失的粮管所。当1978年的粮票从松动的水泥块中现身时，陈年的粳米定额正在某栋商品楼下腐烂成泥。
李春桃把粮票塞进温度计塑料壳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雏鸡。红色酒精柱固执地停在18度，这个数字让我想起老车间最后那个春天的室温，想起法院通知书的编号，想起强拆当天某辆车顶灯闪烁的频率。三百只鸡在渐暗的仓房里发出细碎的咕嘟声，它们的喙不断开合，仿佛在啄食从通风孔漏下的时光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