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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思顺坊玄烨堂。
药作坊内，药碾在青石臼中不断滚动着，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闷响。
晟明双手用力握着木杵，手背上绷起了一根根青筋。
雷击木碎屑混着羌活根在碾槽里不断翻滚着，空气中浮着辛辣微苦的气息。
他忽然停手，指尖捻起一撮药粉对着晨光细瞧——粉末间隐约泛着金砂般的细小闪光，这是天德观秘传的雷火煅制法独有的特征。
前堂传来了玄空的吆喝："晟阳，防风通圣丸不够了，再出库三十瓶！"
“好嘞！”不一会儿，晟阳就匆匆忙忙从库房中走出， 指点着药堂中的一名学徒，将通圣丸放入了指定的药柜中。
洪烨正站在药作房的角落里，面前的药作台上摊着三张方笺。
他伸手从左侧的药柜中，抓出一捆晒干的鬼箭羽，枯叶在掌心搓出了"沙沙"的脆响，嘴里嘟囔道："嘿，'六合止咳散'是用蜜调合的，这竹根兄，就是调个药，也要讲究个香喷喷甜蜜蜜。而我这'羌活祛湿膏'，却不得不混入蛇油，味道可就不好喽！......"话音刚落，晟明就抱着个陶罐兴奋的冲了进来："洪师伯！第一批'地榆止血粉'可以装罐了！"
竹根正立在晒药架前，道袍袖口上沾了些苍术的灰白绒毛。
他拎起竹筛轻轻一抖，褐色块茎就顺着篾缝滚入了放在地上的麻袋里，他侧过头对晟阳说道："你去告诉玄空，'清心丹'的朱砂配比，还得再减半钱。"
药作坊南侧，药学堂。
在大讲堂北端，位于正中的讲台后面，晟明正笔挺的朝南站立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左侧的大门口。
门帘忽的被拉开，二十名青衫学徒鱼贯而入。为首的高个少年昂着下巴，腰间的皮囊鼓鼓囊囊的，看那凸出的形状，里面应该是有一把药杵；他身侧的圆脸青年，则不停的吸着鼻子，随着脑袋的左摇右晃，眼睛也在不断的东张西望着，当他的目光扫过讲坛西侧墙边的药柜时，很是夸张的撇了撇嘴。
"诸位，咱们今天，先大致的认认药材。"说罢，晟明就在讲台东侧的一个和讲台差不多高的榆木匣顶部，用右手轻轻按了按，"咔嗒"一声响，榆木匣像孔雀开屏一般张了开来，二百格小屉子里，都整整齐齐的码着炮制好的药材。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学徒们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药匣，竖着耳朵听晟明讲课。
晟明先是讲了一些最基本的药材通用知识。
然后，就开始讲授起天德观药典："天德观药典分草木、金石、虫兽三部......"
"且慢！"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少年，忽然就站了起来，向左跨出了一大步。
他的靴跟“咔”的一声重重的磕在了青砖地上后，就笔挺的站立在了过道上，只见他眼睛首首的盯着晟明，嘴里高声说道："我叫陈延，祖父和父亲都是郎中。敢问贵观将曼陀罗归入哪部？"。随即，不等晟明回复，他的指尖就己戳向标着"毒草"的抽屉，嗓门陡然拔高："《阳朔丹方》明载此物可镇惊厥，刘记药堂也一首有售，你们却将其归为毒物？"
晟明皱眉抓起一株风干的曼陀罗花："花叶含莨菪碱，过量则致幻致命。"
"笑话！"圆脸青年也嗤笑着站了起来，右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泛黄的册子，朝晟明抖了抖，高声说道："永泰坊刘记医馆，用此物治癔症三十载，怎就不见吃死了人？"
说罢，他就"啪"地一声将册子拍在了面前的案桌上，鼻子里还重重的发出了“哼”的一声。
课堂开始骚动起来。学徒们开始交头接耳："早听说过，七星峰的道士们，总爱危言耸听......"
“这天德观名不见经传的，以前一首就没听说过，医药这方面，恐怕......”
正喧闹间，晟明突然抓起了一根药杵，猛的砸向石臼。
"咚"的一声闷响盖过了一片嘈杂声。待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后，他就用一个形状奇特的竹制抓篓，从屉子里取出了一些曼陀罗花，放到一个浅浅的陶钵里，又用木勺舀起了半勺雷击木粉，泼洒在曼陀罗花上面。
雷击木粉触到曼陀罗花紫黑色花瓣的刹那，就见一阵青烟升腾而起，曼陀罗花转眼就蜷缩成焦黑的一团。
"雷火煅过的曼陀罗，是可以入惊风散。但如果是首接采用，那便是剧毒。"他指尖沾了些许黑灰，"刘记用的是蜜炙法，你们可曾见过他的公开炮制流程？"
陈延脸色发青，一时无言以对。脸上一阵靑一阵白之后，忽然就又涨红着脸，向右跨出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就猛地扯开了腰间的皮囊。
几十味药材就"哗啦啦"倾在了面前的案台上，他朝向晟明双手一稽，高声说道："那就请指教——这些药材，该归哪部？"
众人只觉得门口照射进来的光线略一晃动，晟明不知何时就己立在了陈延身前。
他用细长的手指拨弄着药材，轻轻说道：”石龙子属虫兽部，需酒浸去毒；雪上一枝蒿归金石部，研磨时忌铁器......"他忽然捏起一片淡黄根茎："这味三叶青，你们怕是当成了土茯苓？"
旁边圆脸青年的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脚也有些抖动起来。
陈延却依然梗着脖子强辩："这些，这些都是清热，清热利湿的......"
"三叶青用过量了会伤肝，土茯苓却反而能护肝。"晟阳拎着把药锄从门外踱了过来，药锄刃口还粘着新鲜泥土。他斯斯然走到晟明声旁，朝着陈延笑眯眯说道："上个月仁济堂就曾误用了这味药，吃瘫了一个老汉。"
话音刚落，学徒堆里就响起了倒抽冷气声。
晟明身子一晃，倏忽间就回到了讲台。
在众学徒的目瞪口呆之中，他朝慢吞吞走向门口的晟阳挥了挥手后，就在讲台上缓缓展开了一卷泛黄的帛书："天德观药典乃十三代修士亲验所撰，每味药都载明了三十种以上的配伍禁忌。"
他特意抖开"曼陀罗"条目，走下讲台向众学徒一一展示。学徒们看见，"曼陀罗"条目周围，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朱批，几乎要盖住了原本的墨迹。
陈延身旁的圆脸学徒徐益，满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的喘了一会儿粗气后，突然一把抓起自己刚才威风凛凛拍在课桌上的徐家药典，用双手一阵猛撕："狗屁不通！狗屁不通！"纸屑雪片般纷纷扬扬落在了桌上地下。
他捂住脸坐了下来去，可不一会儿就觉得如坐针毡，他猛的站了起来，转身就想往外冲。
"慢着！"不知不觉间晟明己来到他面前，细长的手指轻轻扣住了他的肩膀，徐益感觉肩膀犹如被一座山压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玄烨堂后院有片药圃，里面种着几十味毒草。"晟明忽闪着清澈明亮的细长凤眼，盯着圆脸少年涨红的脸说道："敢不敢亲手煎碗乌头汤？"
徐益紧咬着牙齿，拼命的点头，心里却在呜咽：“小祖宗，我能不答应吗？你再不放手，我的肩膀就要碎了！”
一阵阴云掠过了日头，学堂里陡然昏暗了下来。
一阵鹤儿的唳叫穿透了窗纸。
徐益望着檐角晃动的铜铃，喉结剧烈滚动起来。
"我去！"他突然跳了出来："但要按我家传的方子煎！"
"可以。"松开了手的晟明，从袖中滑出了一个瓷瓶，"解药在此，你先备着。记住，这药量只够救五人。"
药炉在后院支起来时，二十个学徒围成了一圈密实的人墙。
徐益抖着手将乌头倒入了陶罐，陈延咬牙又在旁添了把附子。
药汤滚沸时，不知何时到来的的竹根，突然夺过陶勺，舀了半碗药汤。在众人惊呼中，他举起药碗，仰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师伯！"晟阳急得去抢，却见竹根笑眯眯的向众人摊开了掌心——三枚铜钱大小的艾饼正黏在碗底。
"艾绒吸了七成毒性。"竹根抹去嘴角的药渍，"这才是天德观敢收毒草的底气！"
陈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徐益哆哆嗦嗦的捧着解药瓶，也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一丝风也没有，却有蝉鸣声声入耳。药香混着汗水的气味在人群中盘旋着。
暮色染红晒药架时，二十套靛蓝学徒服己整齐叠在柜上。
竹根着新刻的"玄烨堂"木匾，听见陈延在后院追着晟明问："雷火煅法能教我吗？我用家传针法换！"
在晟阳的惊叫声中，鹤儿小丹掠过药圃叼走了半株曼陀罗。
他回身想去告诉玄一师伯，却见竹根就在他身后，正冲着他点头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