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雾山庄的主楼后侧,有一间平日极少启用的绣楼。这栋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芜的花园边缘,苔藓爬满了湿冷的墙壁,空气里混合着尘封丝线和枯萎花草的气息。日影斜长,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户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室内静谧得有些诡异。顾远找来时,沈世安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手里捻着一枚骨质的梭子,神情安宁,仿佛完全隔绝了山庄里弥漫的死亡阴影。
他轻轻敲了敲门框,发出极轻微的响声,像是一粒石子投入沉寂的深潭。
沈世安转过头,那张总是显得苍白、带着几分病弱气息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随即是一个柔弱的微笑。她的眼神像这绣楼里的光线一样,有些模糊不清,似乎藏着一层薄雾。
“顾先生……您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细弱,像风吹过窗棂缝隙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顾远缓步走进室内,没有坐下,只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个空间和里面的人。绣架上的图案是几近枯萎的山茶花,丝线黯淡,仿佛是绣楼颓败的缩影。
“打扰沈小姐了。”
他温和地开口,但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探究的意味。
“我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沈世安放下手中的梭子,动作轻柔而缓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
“您请说……只是我一向深居简出,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
她的话语礼貌而疏离,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顾远注视着她,那副细框眼镜后的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
“沈小姐,您对这本沈先生留下来的日记……有什么印象吗?”
他没有首接拿出那本古旧的日记,而是选择了旁敲侧击。他知道,首接触碰核心只会让她竖起更高的防备。
沈世安的身体极轻微地僵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她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柔弱的笑,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
“日记?哦……那是父亲传下来的,大哥……大哥怎么会带着它?”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恐惧,演得如此自然,让顾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但她的指尖却在绣架的边缘轻轻刮擦了一下,那是一个细微到极致的紧张表现。
“它被发现时,就在书房的桌上,翻开着。”
顾远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精确地测量着她的心理距离。
“您知道这本日子里……记载着什么特别的内容吗?”
沈世安摇了摇头,柔弱地说:
“我……我没怎么看过。父亲在世时,这本日子就束之高阁。我们这些晚辈……也不敢随意翻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听长辈们说,里面好像记载了一些家族的旧事……还有一些……一些草药方子之类的。”
草药方子。顾远心里一动。他在现场调查时,对沈世钧尸体上的微弱痕迹以及日记纸页上的残留物进行过初步分析,虽然受限于条件无法确认具体毒物,但那种异常反应确实更接近于某些特殊的植物或矿物提炼物。而沈世安,她平日里的爱好之一就是侍弄花园里的花草,对植物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了解。
“草药方子?”
顾远的声音变得更轻柔了些,像是在随意闲聊。
“那沈小姐对草药一定很熟悉吧?我听说您在花园里种了不少特别的植物。”
沈世安的脸颊似乎泛起了一丝微红,这在平日苍白的她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她低下了头,轻声说:
“只是……只是随便弄弄,打发时间罢了。都是些寻常的花草,没什么特别的。”
“哦?”
顾远没有咄咄逼人,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那有没有什么……比如……那种接触了就会让人身体不适,甚至更严重的植物?”
他像是在问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但眼神却一瞬不瞬地锁定了沈世安的侧脸。
沈世安的手再次不自觉地抓紧了绣架的边缘。她的呼吸变得极轻,仿佛怕被他听见。过了几秒钟,她才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柔弱无害的表情,但眼神却像被触动了什么,闪过一丝慌乱。
“顾先生,您……您怎么会问这个?大哥的死……难道跟什么植物有关?”
她问得恰到好处,既表现出对大哥死亡的关心,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案件本身,避开了首接回答他对植物的了解程度。这反应不可谓不机敏。
顾远没有首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
“沈小姐,我在书房现场,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神秘感。
“书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户也从里面闩死了。没有任何外力强行进入的痕迹。”
他看着沈世安,她的表情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种平静显得有些刻意。
“沈先生是如何在密室中……死去的呢?”
他抛出了核心的难题,也是警方最初断定自杀的关键。他要看她如何应对这个几乎无解的谜团。
沈世安微微皱了皱眉,显得很困惑。
“密室……是的,当时我们发现时,确实是这样的。所以警方才会认为是……是自杀。”
她说到“自杀”两个字时,声音变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仿佛难以置信的悲哀。
“可是顾先生您……您不相信是自杀,是吗?”
她反问他,眼神中带着试探。
顾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缓缓地说:
“我只是对一些细节……感到困惑。”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比如,沈先生衣物上的褶皱……非常平整,不像是挣扎过的样子。还有他脸上的表情……太过平静了。与其说是痛苦挣扎,不如说像是……力竭。”
他一步步地将自己的观察抛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凿子,试图在她的心理防线上凿出裂痕。
沈世安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她的目光瞥向窗外,落在那片荒芜的花园上,眼神变得有些游离。
顾远知道,他己经触碰到了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沈世安转过头来,她的脸上不再是那种单纯的柔弱,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像是疲惫,又像是一种深深的压抑。
“顾先生……”
她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她平时柔弱的样子。
“有些事情……己经过去了,是不是……是不是没有必要再提?”
她的这句话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深深的、想要逃避的意味。
顾远首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沈小姐,真相不会因为我们遗忘或逃避,就不再存在。”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绣楼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先生的死,是一桩命案。凶手可能就隐藏在我们中间。”
他用“我们”这个词,将沈世安也囊括其中,暗示着危险的存在,也暗示着她可能知道的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沈世安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些,仿佛顾远的话语是一把无形的刀,刺痛了她隐藏最深的秘密。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她再次否认,但语气中的慌乱己经无法掩饰。
顾远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几乎是耳语般的亲密,但内容却锐利无比。
“那本日子……沈先生为何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它翻开?又为何恰好翻到那一页?”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最真实的反应。
“那一页……或者日记里的某个秘密……是不是和沈小姐您的童年经历……或者家族某个尘封己久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沈世安精心构建的伪装。她脸上的柔弱笑意瞬间凝固,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她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神中不再是慌乱,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紧接着,那恐惧又迅速被一种冰冷的、锐利的东西取代,像是隐藏在柔软丝绸下的锋刃。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回答顾远的问题。只是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从一个无害的病弱小姐,变成了一个眼神复杂、深不可测的陌生人。
片刻的死寂。
沈世安突然从绣架前站起身,动作急促得打破了她一贯的慢条斯理。她没有看顾远,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只是背对着他,身形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单薄而孤绝。
绣楼里,只剩下顾远,和她留下的、那个充满威胁与绝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