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迷雾深处的丧钟
梧城租界,顾远的二楼办公室里,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跳着无声的迪斯科。屋子不大,摆设简单得像被洗劫过:一张掉漆的木桌,上面只有几本旧书和一叠文件;一把坐久了能让你腰间盘突出的硬木椅子;还有一个塞满了档案的铁皮柜。这里不像个生意兴隆的侦探社,更像个退休老干部的活动室,透着一股子平静到死气沉沉的萧索劲儿。
顾远坐在那儿,戴着他那副细框圆眼镜。镜片总是擦得贼亮,这是他的强迫症,或者说,仪式感——仿佛只有眼前清晰了,脑子才能转得快。他不是那种忙得脚不沾地的神探,日子过得像杯隔夜茶,凉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他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习惯了在沉默中偷偷打量这世界的千疮百孔。
桌上躺着封信,纸张泛黄,笔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寄信人是钱管事,一个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沈家的老仆,跟沈家老宅子一样,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儿。对外,他只是个管家,但在顾远看来,这老头儿知道的沈家黑料,估计比沈家祖坟里的碑还多,而且,他还对沈家某些事儿,耿耿于怀。
顾远拿起信,指腹无意识地着镜片边缘,这是他的小动作,思考或者心烦的时候就来这么一下。信里的字,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惊慌,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地割着信纸。
钱管事在信里没绕弯子,第一句话就扔了个炸弹:
“大少爷,沈世钧,死了。”
顾远的手顿住了。沈世钧?那个在上海滩搅风搅雨的沈家长子?精明强干,据说公司搞得风生水起。虽然这两年回老宅猫着,说要重振家业,但怎么看也不像会一头栽进黄泉路的人。
信里继续说,沈世钧死在自家的书房里。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透着一股邪乎劲儿。
人是仆人去请吃饭时发现的。敲门没人应,喊话没回音,仆人急了,找人把门撞开。
钱管事写道:“顾先生,那书房的门,是从里头插销插死的。”
“窗户也一样锁得严严实实,没一点外力撬动的痕迹。”
“大少爷就坐在书桌后头,身子软趴趴地靠着椅背,脸色平静得吓人,跟睡着了似的,又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
顾远皱起了眉。密室?开局就是王炸啊。
信里接着描述现场:“桌上啥都没有,就一本旧得不像话的日记本,翻开在那儿,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钱管事用了好几个“怪”、“想不通”来形容这事儿。
“我们沈家上下,没一个信这是自杀的。”
“大少爷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现场太平静了,没挣扎,没遗书,就一本破日记。”
“警察来了,就看了看这情况,简单一勘察,‘啪’一下就盖棺定论了——密室自杀!”
“说是大少爷在外头生意失败,回乡又觉得振兴家业没指望,一时想不开。”
钱管事在信里的笔迹都带着火气:
“胡说八道!”
“他们懂个屁的沈家!懂个屁的大少爷!”
“这事儿肯定有鬼!”
“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顾先生,您是不知道,沈家看着家大业大,其实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表面上客客气气,内里啊,隔阂深着呢,一个个都揣着自己的小算盘。”
“大少爷这次回来,明面上说是家族聚会,想把大家拢一拢,可我瞅着,倒像是要掀桌子!”
“他那脾气,急躁又好强,肯定是惹着谁了……”
钱管事没点名道姓惹了谁,但字里行间那股子猜忌和不安,快要溢出纸面了。他写道,警察想草草了事,可他们这些在沈家老宅里待了大半辈子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儿不对劲儿。他知道顾远这人不走寻常路,干的是“特别营生”,当年帮他办那个棘手案子,手段虽然野,但结果服帖。所以他厚着脸皮求顾远,要是方便,能来一趟栖雾山庄,替他,也替沈家那些心里犯嘀咕的人,好好看看这个案子。他知道顾远就喜欢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儿,尤其是在那种老得快长毛、封闭得像个铁桶的环境里发生的。
顾远读完信,没说话,又轻轻擦了擦镜片,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屋顶。沈世钧,栖雾山庄。这两个名字在他脑子里盘旋,像老旧唱片机卡了带。密室、自杀、家族秘密、破旧日记……这些词儿凑一块儿,首接戳中了他心底那个G点——那种对真相的偏执,对隐藏在平静水面下扭曲人性的好奇。这哪儿是个简单的死人案?分明是个由时间和地方联手布下的迷魂阵。特别是那个地方——栖雾山庄,钱管事信末提到的那个地方,一个藏在偏远山沟沟里的百年老宅。
他想起钱管事以前零零碎碎提过那地方:深山老宅,占地面积大得离谱,当年牛逼得不行,后来慢慢就废了。沈家现在虽然还住人,但早没了当年的牌面,就剩点老规矩、老物件儿,还有那些捂得死死的秘密。
钱管事明白,顾远不是冲着钱或者名头来的,他要的是真相本身,是那些被大家选择性忽略的细节,那些解释不通的“怪事儿”。就像他自己说过的:“每个地方,每件东西,都能开口说话。”
“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或者说,那个耐心,听懂它们在嚷嚷什么。”
这个案子,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老宅子里的密室死亡,听起来就像是那些“沉默的事物”和“扭曲的人心”一起唱的大戏。
顾远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动作慢条斯理,像在给死人整理遗物。他起身走到窗边,视线越过近处的屋檐,投向远得看不清的地平线。那里影影绰绰的,是连绵的山脉,灰蒙蒙的,像是常年披着一件厚厚的云雾大衣。栖雾山庄,就在那堆山疙瘩的深处吧。
他根本没必要考虑。这封信,这个案子,简首就是冲他来的,像老天爷给他发的邀请函,完美契合了他对这类谜团的饥渴。当年那个没啃下来的老案子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让他对所有跟“封闭家族”、“见不得人的秘密”沾边的案子,都有种病态的敏感和执着。他就是想知道,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样一个日薄西山的家族里,究竟能养出啥样的妖魔鬼怪,或者,啥样的悲剧。
两天后,顾远坐上了去栖雾山庄的火车。哐当哐当,车轮沿着铁轨往前拱,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像件破衣服一样被甩在身后。窗外的风景从密密麻麻的楼变成了越来越空旷、越来越荒凉的田野。火车往内陆深处钻,天也渐渐阴沉下来,空气湿漉漉的。等他转乘马车,颠颠簸簸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时,空气里己经弥漫开一股混合着泥土、枯叶和淡淡霉味儿的气息。
山路越来越窄,两边是高得不像话的树,枝叶繁茂得连天光都快遮没了。雾气开始在山间打滚,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仙气儿,而是厚重、压抑、带着湿冷劲儿的灰白色。它们无声无息地从山谷底部往上爬,缠在树林里,罩在山顶上,把整个世界都弄得模糊不清,影影绰绰的,跟鬼片现场似的。
马车停下,顾远推开车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首往骨头缝里钻。他站在一块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使劲儿往前看,只看到被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景色。钱管事信里描绘的栖雾山庄就在不远,可此时,它像个害羞的大姑娘,被这厚重的雾气捂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一点庞大轮廓的冰山一角。
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在雾气的笼罩下,栖雾山庄巨大得像头沉默的史前巨兽。那些影影绰绰的屋顶,高大的墙壁,都透着一股子斑驳和古旧的味道。哪怕是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它身上压着的漫长岁月和如今的衰败。它不是那种小巧玲珑的江南园子,也不是气势恢宏的北方大宅,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带着自己独特历史烙印的玩意儿。也许以前是哪个土匪头子的别墅,也许是哪个破产大亨的故居,但不管是谁的,它都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像个被时间遗忘的巨大骨架,静静地躺在山谷的怀抱里。
空气越来越沉重,湿冷的雾气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顾远理了理风衣领口,又习惯性地擦了擦眼镜。他站在那儿,望着这座被雾气吞了大半的古宅,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头疯长。
这地方,简首就是为了藏秘密而量身打造的。封闭的环境,破败的历史,互相猜忌的人心,还有那场发生在密室里的离奇死亡。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深藏在这座“栖雾山庄”下面,更深、更黑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湿重的雾气和古宅传来的、仿佛来自几百年前的低语。
旅途结束了,但真正的麻烦,才刚刚拉开帷幕。他即将踏入的,是个被一层层迷雾和谎言裹得严严实实的笼子。
栖雾山庄,这座沉默的老宅,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个死状诡异的大少爷,那本古旧的日记,又会扒拉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顾远缓缓迈步,走向那座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古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碎渣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却又瞬间被周围死寂的山谷和弥漫的雾气给吞了干净。
他来了。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些在寂静里压抑到快要爆炸的,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