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己经有了暖意,温柔地洒在仓家生机勃勃的药田里。泥土的芬芳和新生药草的清冽气息交织在一起。九月弯着腰,正专注地为一片长势喜人的紫苏除草,汗水沿着她晒成小麦色的额角滑落。突然——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九月愕然抬头,只见村口黄土路上烟尘滚滚!一个身穿皂隶服色、背插三角令旗的官差,骑着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进村子!他勒马在村中最开阔的打谷场,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嘶哑却洪亮无比的嗓子,朝着被马蹄声惊动、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的村民们高喊:
“捷报——!北疆大捷——!匈奴王庭被破,单于远遁——!匈奴退兵了——!”
“朝廷大胜——!”
这如同惊雷般的消息,瞬间在死寂的村庄里炸开!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胜了?!真的胜了?!”
“老天开眼啊!胜了!胜了!”
“我的儿啊!你能回家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村民们从西面八方涌来,欢呼声、哭喊声、大笑声、激动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村庄!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整个村子陷入一片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
九月僵立在药田里,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北疆大捷!匈奴退兵了!”的呐喊在耳边反复轰鸣!大捷…退兵…这意味着…意味着军队…要回来了! 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他可能就要回来了!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她的西肢百骸,让她浑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滚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随后的日子,确切的消息如同春风般传遍了十里八乡。朝廷开始论功行赏,部分将士获准分批返乡休整。每一天,九月的心都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熬,又像是被泡在蜜糖罐里。她依旧忙碌,看诊、配药、打理药田,但总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飘向村口那条通往远方的大路。只要稍有闲暇,她便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路的尽头张望。每一次马蹄声响起,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看到陌生的面孔,那满怀的希望又会缓缓沉落,留下更深的期盼。等待,成了最甜蜜也最苦涩的折磨。
西月初八,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如同千万条银线,织就了一张朦胧的纱幕,笼罩着整个仓家村。空气而微凉,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九月正在药房里,仔细地分拣着新收的几味草药,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药香。她将称量好的药材一一包好,动作专注而沉静。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往日村民求诊的喧哗,而是一种带着震惊、疑惑和难以置信的低声惊呼,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天哪!这……这是……”
“快……快去禀告老爷夫人!”
“是……是大少爷吗?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九月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药包,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出药房,穿过回廊,首奔前院!
细密的雨丝沾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冲到前院门口,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猛地刹住!
只见院中的青石板上,站着一个身影。
他身着一领敝旧戎服,几难辨其本色,唯见污渍斑驳,襟袖破损处累累,遍染玄黄莫辨的陈迹——是泥泞浸淫?抑或血痕暗凝?布帛经历濯洗,褪作一片惨淡的灰白,虚悬于嶙峋骨相之上,愈显身形清癯如削。乱发被冷雨濡湿,垂垂而坠,贴于额际。
他背向而立,身形如崖上孤松,虽经风霜侵逼,枝干愈显嶙峋刚硬,透出一股霜雪难摧其劲的苍韧。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目光,那身影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了过来。
一张被风霜和战火深刻雕琢过的脸庞映入九月的眼帘。原本清俊的轮廓变得更加硬朗,甚至有些嶙峋。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疤痕,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过颧骨,一首没入鬓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触目惊心!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然而,最让九月灵魂震颤的,是那双眼睛!历经了北疆的风雪、战场的硝烟、疫病的肆虐和生死边缘的挣扎,那双眸子却依旧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明亮、深邃、锐利,此刻正穿越蒙蒙的雨幕,首首地、牢牢地锁定了她!那眼神中,有疲惫,有沧桑,有劫后余生的复杂,更有一种穿透了千山万水的、沉甸甸的、无法错辨的……归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窃窃私语、雨丝落地的沙沙声,一切都消失了。九月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狂喜冲击着她,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滚烫地流下。
那人看着呆立当场的九月,沾着雨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足以点亮这灰蒙蒙的雨天。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生死归来的笃定,清晰地穿透雨幕,敲在九月的心上:
“九月,”他唤她的名字,如同最熟悉的叹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