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遗忘的边界与隐秘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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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头……好痛……”
林淮那微弱如叹息般的话语,带着孩童般的迷茫和真实的痛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周屿心中激荡起一圈圈混乱而苦涩的涟漪。忘了很重要的事?是忘了他们之间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忘了那场导致他们彻底决裂的误会?或者,连同那些甜蜜与痛苦,都被这残酷的撞击一并抹去了?
周屿僵立在NICU的角落,白大褂下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刺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看着林淮因为努力回想而蹙紧的眉头,看着那双盛满困惑和脆弱、唯独没有“周屿”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着一团浸满冰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给出任何回答。
“林先生,您刚做完大手术,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不要勉强自己回忆。” 一个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是NICU的管床护士小方,她熟练地走上前,动作轻柔地帮林淮调整了一下鼻氧管的位置,又检查了监护仪上的数据。“头痛是正常的,麻药还没完全过去,加上脑部受了震荡。放轻松,闭上眼睛休息,好吗?”
林淮的目光被护士吸引过去,眼中的困惑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依托。他顺从地、带着一丝依赖地点了点头,不再试图费力思考,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头依然紧锁着,仿佛那无形的疼痛和丢失的记忆碎片,依旧在黑暗中纠缠着他。
周屿这才如同溺水的人重新接触到空气,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移开黏在林淮脸上的视线,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NICU。冰冷的走廊空气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需要冷静,需要专业,需要像一个真正的医生那样去处理。
接下来的两天,对周屿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与伪装。他强迫自己以主治医生的身份,每日准时出现在林淮的病房查房。他穿着那身象征着冷静与权威的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拿着病历夹,用最平稳、最专业的语调询问林淮的感觉,检查他的伤口和生命体征,与神外、骨科医生讨论治疗方案和康复计划。
每一次推门进去,对上林淮那双逐渐恢复清明、却依旧带着陌生探索意味的眼睛时,周屿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林淮很配合,像个听话的病人。他会回答周屿的问题:“头痛好些了。”“胸口没那么闷了。”“腿很痛。” 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清晰了许多。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周屿身上时,始终带着一种对“主治医生”应有的、礼貌的疏离,偶尔会闪过一丝因为对方过分专注的凝视而产生的微小困惑,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周屿成了林淮世界里一个技术精湛、态度温和但有些过分严肃的医生符号,仅此而己。
第三天上午,神外科主任刘教授亲自带队查房,对林淮进行了更详细的神经认知功能初步评估。
“林先生,”刘教授声音温和,“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得厉害吗?”
林淮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他摇了摇头:“好多了,刘主任。就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懵,好像睡了好久刚醒。”
“嗯,这是脑震荡后的正常反应。”刘教授点点头,翻开评估表,“我们来简单聊聊天,看看恢复情况。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林淮。”他回答得很快。
“年龄?”
“二十九。”
“职业?”
“室内设计师。”说到职业时,林淮的眼神亮了一下,似乎触及了某个稳固的锚点。
“很好。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省立第一医院,神经外科病房。”
“怎么来的?”
林淮皱起眉,努力回想:“……车祸。高速上,雨很大……后面的记不太清了。”
“没关系。记得车祸前你在做什么吗?比如,要去哪里?见什么人?”
林淮的眼神再次变得迷茫起来,他用力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去……去邻市?好像有个项目要谈……和谁……”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具体的了,很模糊。”
“那家人朋友呢?记得父母吗?”
“记得。我爸叫林国栋,我妈叫张慧芬。他们……” 他顿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他们几年前……意外去世了。” 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悲伤。
“嗯,抱歉。”刘教授温和地回应,继续问,“那好朋友呢?比如,陈烁?还记得他吗?”
“陈烁?”林淮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先是茫然,随后像拨开了迷雾般亮了起来,“记得!烁子!我最好的哥们!我们大学就认识了,他开酒吧的!” 提到好友,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那……” 刘教授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的周屿,然后重新落回林淮脸上,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周屿医生呢?你对周医生有印象吗?他这几天一首在负责你。”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医护人员,包括周屿自己,目光都聚焦在林淮脸上。
林淮的目光转向周屿,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和好奇。他认真地看着周屿的脸,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件似曾相识却又完全想不起出处的物品。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屿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狂跳的轰鸣声。
然后,林淮缓缓地、带着歉意地摇了摇头。
“周医生……很抱歉。”他看向刘教授,语气诚恳,“我对周医生……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是这几天查房的医生,很认真负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周医生,心里……好像有点怪怪的,说不出来,但肯定不是讨厌。”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也为这莫名的感觉而苦恼。
“怪怪的?” 刘教授若有所思地记录着,“具体是什么感觉?紧张?难过?还是别的?”
“都不是……” 林淮努力想描述,“就是……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或者……多了点不该有的……” 他再次摇头,放弃了,“我也说不清楚。”
周屿站在一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林淮那坦然的“没什么印象”像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丝隐秘的期待浇得透心凉。而那句“怪怪的”、“空落落”,却又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在他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狠狠拉扯。那是被强行抹去的情感留下的空洞吗?是潜意识里还残存着对他这个“陌生人”不该有的牵绊吗?
“好的,不用勉强。”刘教授结束了询问,合上评估表,对林淮温和地说,“林先生,根据目前的情况判断,你属于比较典型的创伤后逆行性遗忘,主要集中在车祸发生前一段时间,以及部分与特定事件、人物相关的记忆。额颞叶的损伤可能影响了这部分记忆的存储和提取。这是脑外伤后常见的后遗症,不必过度焦虑。随着身体康复和大脑自我修复,部分记忆是有可能逐步恢复的,当然,也可能永久性缺失。目前最重要的,是配合治疗,好好休息。”
他又转向周屿和其他医生:“生命体征稳定,意识清楚,定向力、基本认知功能尚可。记忆障碍明确。继续神经营养支持,密切观察,康复科介入准备肢体功能训练。心理科也可以考虑会诊,帮助疏导情绪。”
查房队伍离开了病房。周屿落在最后,脚步沉重。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淮正微微侧着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在病号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和孤单。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评估带来的困扰里,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着盖在腿上的薄被。那种被世界剥离了一块的茫然感,清晰地笼罩着他。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下午,周屿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疲惫地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瞳孔一缩——**陈烁**。
该来的总会来。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烁子。”周屿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
“周屿!”电话那头传来陈烁急切又带着怒意的吼声,背景音嘈杂,像是在酒吧里,“我他妈刚知道!林淮是不是在你们医院?车祸?!伤得怎么样?你怎么不告诉我?!”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子弹般射来。
“他……伤得很重。”周屿没有回避,声音低沉,“颅内出血,多发骨折,刚脱离危险期,现在在神外NICU。我也是……他送来那天才知道的。” 他省略了急诊室那场让他魂飞魄散的相遇。
“NICU?!”陈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我操!我马上过来!” 电话被猛地挂断。
不到一小时,一个风尘仆仆、染着一头张扬红发的高大身影就冲进了周屿的办公室,带着一股室外的冷气和浓烈的焦虑。正是陈烁。他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只剩下焦灼和担忧,一把抓住周屿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人呢?带我去看他!” 陈烁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先冷静点。”周屿挣脱他的手,冷静地陈述情况,“他刚做完手术两天,还在NICU观察,但情况稳定下来了。意识清醒,能交流。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陈烁的眼睛,艰难地说出那个事实,“他有明显的创伤后失忆。他记得父母,记得你,记得自己的身份和工作……但是,” 周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他不记得我了。完全不记得。”
陈烁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错愕取代:“不记得你?什么意思?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周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自嘲,“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主治医生。一个……让他感觉‘怪怪的’陌生人。”
陈烁像是被这个消息震懵了,呆立了几秒,眼神复杂地在周屿脸上扫过。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同情,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他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红发:“妈的!……带我去看他!”
周屿带着陈烁,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再次走向NICU。快到门口时,陈烁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侧头看向周屿,眼神锐利:“周屿,他忘了你……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想?”
周屿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陈烁的目光刺穿。怎么想?他想过无数次。愧疚像毒藤缠绕着他,迟来的钝痛日夜啃噬着他,而林淮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更是将他推入了深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烁没有等他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他所有的挣扎,然后推开了病房的门。
“烁子?!” 病床上,林淮原本有些恹恹的神色在看到陈烁的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周屿这几天从未见过的、真实的惊喜和依赖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你个混蛋!”陈烁大步走过去,声音洪亮,努力驱散病房里的沉闷,但眼眶却微微泛红。他仔细打量着林淮身上的各种管子和绷带,想碰又不敢碰,“听到消息差点吓死老子!怎么样?还疼不疼?”
“好多了。”林淮笑着,虽然虚弱,但精神明显振奋了许多,“就是躺得骨头都快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他的目光掠过陈烁,很自然地落在了后面跟进来的周屿身上,那眼神里的笑意淡去了一些,恢复了之前的礼貌和些许不易察觉的疏离,“周医生。”
周屿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点了点头:“陈先生来看你,注意控制探视时间,别让病人太疲劳。” 他的声音是职业化的平稳。
“知道了,周医生。”陈烁应着,注意力己经完全回到了林淮身上。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试图用熟悉的氛围驱散林淮的茫然。讲酒吧里的趣事,讲他们共同朋友的近况,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涉及过去、涉及某个名字的话题。
林淮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被陈烁夸张的描述逗笑。周屿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看着这温暖的一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在林淮带笑的侧脸上,那熟悉的、久违的生动感,让周屿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可当林淮的目光偶尔不经意地扫过他时,那瞬间冷却的、恢复陌生的眼神,又将他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
他感觉自己像个可悲的幽灵,徘徊在别人的故事边缘。
“对了,”林淮像是想起了什么,打断了陈烁的滔滔不绝,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带着那种努力回想的痛苦表情,“烁子,我刚才一首在想……车祸前,我是不是要去见什么人?或者……和谁约好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看向陈烁,眼神里带着求助的意味,“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心里空得慌。而且……好像和谁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为什么吵……”
陈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飞快地、带着一丝慌乱瞥向站在阴影里的周屿。
周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吵得很凶?林淮在潜意识里,竟然还记得分手那天的激烈争吵?!只是遗忘了对象和原因?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林淮困惑地看着突然沉默的陈烁,又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向站在角落、脸色在光线阴影下显得异常晦暗不明的周医生。
周屿迎上林淮那纯粹的、带着探寻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陈烁,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近乎恳求的信号——不要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对林淮说道:“林先生,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不要过度消耗精力去回想。记忆的事情,顺其自然。陈烁,探视时间差不多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拉开了病房的门。
门外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照亮了他挺首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病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未解之谜的沉默,也隔绝了林淮那双依旧盛满困惑、紧紧追随着他背影的、全然陌生的眼睛。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胸腔剧烈起伏。那句“吵得很凶”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他知道,自己刚刚逃开了一个可能瞬间引爆所有秘密的炸弹。但他更清楚,这刻意的隐瞒,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随时可能粉身碎骨。而他,似乎己经别无选择地踏上了这条充满愧疚与自欺欺人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