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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陆辞混沌的意识里。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低矮、灰扑扑的天花板，一盏蒙尘的灯泡悬在上方，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肩膀处传来一阵钝痛，被粗糙的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里的皮肉。诊所，一个简陋、甚至有些肮脏的小诊所。意识回笼的瞬间，枪声撕裂夜空的声响景象猛地撞进脑海——子弹呼啸，他扑倒了身旁激情演讲的巴蓬……
思绪被门口的阴影打断。一个人影无声地堵在了病床前。陆辞，此刻化名陈强，肌肉在薄毯下瞬间绷紧，如同捕猎前蓄力的豹。他认出了那张脸，正是西双版纳雨林里那个提醒他水果手机可能是定位的水针的雇佣兵。公司的人？派他来做什么？灭口？确认？
艾荣居高临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陆辞脸上扫过。诊所里只有远处一个护士懒散的脚步声和药瓶轻微的碰撞声。艾荣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吐出的字却像一颗投进深潭的石子：
“你喜欢吃烧鹅吗？”
烧鹅！
这两个字像无形的电流，猛地窜过陆辞的脊椎。伪装成“陈强”太久，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骨髓里的那个名字——陆辞。久违的、属于“自己人”的接头暗语！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空白了一瞬，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他几乎是凭着烙印在神经末梢的本能，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同样古怪的回应：
“下庄好吃。”
话音落下的刹那，艾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那层属于雇佣兵的冷酷漠然像潮水般褪去，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温度在他眼底浮现。“艾荣，”他报出名字，声音更沉，却清晰无比，“代号花生。缅底捞政府派来协助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陆辞，“代号‘驾驶’？第一次见你，边境线森林。你伪装得很好，像极了那些被高薪骗来的可怜虫。但……”艾荣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敬意，“生死关头，你扑倒巴蓬的动作，那种瞬间爆发、精准预判的本能，只有真正在枪林弹雨里滚过的人才会有。这次，你又豁出命去替巴蓬挡枪……说吧，你的计划？我该怎么配合？”
“驾驶”这个代号从对方口中说出，如同无形的密钥，彻底解开了陆辞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松懈，反而进入了一种更高强度的、熟悉的专注状态。他沉默着，目光扫过艾荣脸上那道细微的旧疤，扫过他指关节因长期握枪留下的厚茧——细节在无声地佐证对方的身份。空气中漂浮的消毒水味儿似乎更浓了些，渗入每一次呼吸。
“巴蓬的信任。”陆辞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钉，“必须拿到他办公室保险柜里的核心名单。”他顿了顿，目光锁住艾荣，“那份名单，记录着所有和这边电诈公司勾结的国内涉黑政要名流。”
艾荣的眉峰倏地挑起，形成一个锐利的弧度。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沉甸甸的凝重。“巴蓬的办公室？”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行家才懂的棘手，“那是龙潭虎穴。二十西小时轮班守卫，监控无死角。核心保险柜……”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密码？那玩意儿是巴蓬的命根子，藏得比他的金库还深。难如登天。”
“不难，”陆辞扯了扯嘴角，牵动了肩上的伤，一丝锐痛让他眼底的寒光更甚，“也不会派我们来了。”
艾荣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那点玩世不恭彻底敛去。片刻，他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同样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弧度，那是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实力的无声认可。“行。”他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小小的病床。远处传来模糊的、带着异国腔调的广播声。陆辞的目光投向门口那片被阳光切割的明暗交界线，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更黑暗的角落。“那个人……”他问，声音低沉下去，“开枪的那个……怎么样了？”
艾荣脸上的那点温度瞬间消失，恢复了雇佣兵特有的冰冷。“巴蓬的怒火，够他受的。”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扔进水牢了。活不过三天。”
水牢。这两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陆辞的耳朵。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暗流。“他前几天来找过我，”陆辞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情绪，“‘肥牛’。他也是我们的人。”
艾荣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陆辞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那上面有一块深褐色的、形状古怪的污渍。“他妹妹，”陆辞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气，“被高薪骗来的。到了这里，被逼着接客，成了那些畜生的玩物。她试过跑……”他停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下某种翻涌的东西，“被抓回来。他们……踹她的肚子。她那时……己经怀孕8个月了。”陆辞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像冰面下的暗流涌动，“一尸两命。尸体……丢进了鳄鱼池。”
空气仿佛凝固了。诊所里那点稀薄的、混杂着消毒水和尘土的空气，此刻沉重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两人胸口。艾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下颌咬得死紧，腮帮绷出坚硬的线条，眼中燃起一股暴烈的、几乎要冲破伪装的怒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仿佛要把那股血腥味从肺里挤出去。
“他……联系不上妹妹，找到警方……”陆辞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份冰冷的报告，“主动要求进来卧底。本想找到人……结果……”他顿了顿，“那天他来找我，说计划好了。能一枪崩了巴蓬最好。崩不了，就用这一枪，给我换一个接近巴蓬的机会。他说……反正进了这鬼地方，就没指望能活着出去。”
沉重的死寂再次降临。艾荣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猛地别过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硬生生将那股翻腾的暴戾压回深处。再转回头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晚点他们会带你回公司，”艾荣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稳定，属于雇佣兵的冷酷面具重新戴好，“以我对巴蓬那条老狐狸的了解，他肯定会亲自‘慰问’你，然后……拉拢你，给你点甜头，让你觉得替他挡枪是笔划算买卖。”
“我知道。”陆辞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正是计划里的一环。”
“明白了。”艾荣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门口和窗外，确认安全。他动作极快，像变魔术般，一片平平无奇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出现在他指间。他身体微微前倾，将创可贴递向陆辞，手指不经意地擦过陆辞的掌心，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汗湿感。“有需要配合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把这个，放在五楼男厕洗手池下面。左边数第三个水池，靠墙那侧的凹槽里。沾上水，它就贴得牢。”
陆辞没有任何迟疑，指尖一探，那片薄薄的创可贴便消失在他掌心。塑料包装的触感冰凉而坚硬，像一枚微型的、沉甸甸的筹码。他蜷起手指，将其紧紧攥住。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薄塑料下，似乎还有一层极细微的、不同于普通创可贴的硬质凸起。
艾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确认、嘱托、以及同处深渊的沉重。他不再多言，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迷彩服的下摆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混合着汗味、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气息，迅速消失在诊所门口那片刺目的阳光里。
脚步声远去。陆辞摊开手，那片印着幼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静静躺在掌心。诊所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顽固地钻进鼻腔，肩膀的伤口在沉默中跳动着，一阵紧似一阵地钝痛。他闭上眼，耳畔却仿佛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浑浊污水的晃动声，铁链拖过石壁的刺耳摩擦声，还有……”肥牛”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诊所的墙壁，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回荡。
他攥紧了那片创可贴，塑料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是真实的，像一枚冰冷的锚，将他牢牢钉在这片名为“陈强”的泥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