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九黄枯井般的眼中血丝密布,那点执念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几乎要将他干涸的眼窝点燃。
巨大的剑匣压得他背脊更低了几分,像一座要将他压垮的坟茔。
“这一剑……”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铁锈摩擦般的沙哑,“只为杀你!”
瘦骨嶙峋的手猛地拍在身后沉重的黄杨木剑匣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咔哒一声机括轻响,剑匣沉重的盖板并未弹开,但剑九黄的脊梁却猛地绷首了几分。
他身前的空气骤然锐利起来,无数细碎、无形、却割得人面皮生疼的气流凭空而生,旋转撕扯,发出嗤嗤轻响,如同千万把看不见的小刀在切割虚空。
风停了。
或者说,风被无形的剑意切割、凝固在了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
剑九黄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柄刚从炉火中抽出、烧得通红的绝世凶兵!
他身上的粗麻丧服无风自鼓,每一根布丝都似乎绷紧到极限,随时会被体内奔涌的剑意撕碎。
他身下的枯黄野草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向外倒伏、断裂。
碎裂的草屑打着旋,还未落地便被那狂暴的锐气绞成齑粉。
“你碎离阳皇权,我无话可说,我师父为剑道最后一搏,技不如人,死在你手,天经地义!我不怨你!”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剑意的催逼而扭曲、撕裂,“但你不该!不该断了北凉百战将士浴血拼出来的那条通天路!不该一句话,就把大柱国三十年呕心沥血、无数英魂用尸骨铺成的道,彻底变成断崖绝壁!”
他死死盯着叶脩,眼中燃烧着倾尽黄泉之水也无法浇灭的悲愤之火:“你替苍生立了规矩?好!这规矩里,可曾给北凉这数十年血火煎熬中爬起来的军魂、亡魂留一个栖身的‘规矩’?!你挥剑斩天门,断了仙凡通途,可你脚下踩着的是人间!是人命堆成的路!你不能…你凭什么因为‘不喜欢’,就轻飘飘抹杀掉另一条可能的规矩?!”
“今日,我剑九黄!为报师恩!亦为全北凉王府活命再造之礼!求死而来!此一剑,非为能杀你!只求能问心无愧地踏进那九幽之下!对恩师,对大柱国,有个交代!告诉他们,还有一把破剑,敢为那条‘不通’的路,出最后一剑!”
狂风仿佛被他体内燃烧的决绝逼退,旷野陷入死寂,只有那无形的亿万剑气切割空气的嘶鸣越来越尖锐刺耳。
他脚下的地面无声龟裂,细密的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数尺。
“师父…我来了。”
剑九黄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滚落,瞬间裂的皮肤吸收,只留下两道刺目的湿痕。
他右手猛地并指为剑,所有的哀恸、悲愤、决绝、甚至那一丝飞蛾扑火般的疯狂,尽数灌注其中。
那指间缠绕的不再是虚空气流,而是沉凝到近乎实质的千百种剑气精魄的交汇,剑匣嗡嗡剧烈震动,里面所有藏锋的名剑残魂都在呼应,在他身前凝聚成一道介乎于有无之间,散发着毁灭万物气息的灰蒙流光。
流光颤动,连周围微弱的光线都被其吞噬、扭曲,散发出令鬼神惊栗的气息。
就在这凝聚了他毕生所有、包括生机的绝望一剑即将脱离指尖的刹那!
叶脩动了。
仅仅是在那沸腾的剑意即将爆发的临界点上,他抬起了右手,伸出食指,朝剑九黄所在的方位,轻轻地向内一点。
不是刺,不是划。
只是无比缓慢,如同点破清晨荷叶上的一颗露珠。
这个动作是如此平静,与剑九黄那边剑气嘶鸣、天地色变的狂暴景象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然而,一声清脆的剑鸣声,在凝固的风沙中清晰地漾开。
时间,在这一点之间,被无形的力量锚定。
汹涌奔腾、即将喷发的千百剑气洪流,在距离叶脩指尖一尺之遥的地方,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凝固力量硬生生截断。
剑九黄那引动剑匣万魂、凝聚破灭锋芒的指剑,那燃烧着他生命精魂刺出的决绝轨迹,在发出那“叮”的轻响之后,如同被冻结在万载玄冰之中的怒龙,被一股不可抗拒、源自天地根本法则的浩瀚意志,强行按回了尚未迸发的状态。
风,彻底停止了。
扬起的每一粒沙尘,都凝固在落下的途中。
甚至连剑九黄因全力催剑而微微佝偻前倾的身躯,因悲愤怒吼而扭曲的面容、还有眼角那行泪痕的轨迹……全都定格在叶脩那轻轻一点之前的瞬间。
这片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只剩下叶脩是唯一能在静止画卷中动笔的活物。
剑九黄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火焰,瞬间被惊愕与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无力感所取代。
他能感觉到时间停止了,天地冻结了,唯独叶脩点出的那根手指,带着一种拨动规律的威严感,悬停在他所有力量的核心点上。
只需再进半分,他那凝聚了性命、信念、绝望的终极一剑,便将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点……彻底点碎成虚无泡影。
他动不了。
拼尽了所有,甚至连同归于尽的权利,似乎都在这静止的一指面前,彻底失去了意义。
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比这北地的朔风更刺骨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