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无声的坟墓。
谢玄胸膛下那微弱搏动的“噗通…噗通…”声,几乎被草棚外绝望熔炉的咆哮彻底吞噬。那是一场穿透稀薄土墙与腐朽茅草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
轰隆!哗啦啦!
那是屋舍彻底倾颓的闷响,混杂着尖锐的梁木断裂声。
“啊!烧死人了!快逃啊!”妇人的尖叫撕裂空气,哭腔浓重,带着破音的绝望。
“爹!娘!别丢下我!”孩童崩溃的嚎啕穿透力更强,刺得人心口发颤。
“嗬嗬…妖火…烧!烧光!”男人被某种力量扭曲的咆哮,狂乱而空洞,在火焰的噼啪爆响与人群混乱的踩踏声中,如同地狱的回响。
一股混杂着焦糊皮肉、燃烧木料与尸虫腥甜的恶臭,如同无形的毒蛇,攀附着夜风冰冷的脊背,从草棚的每一道缝隙、每一个孔洞钻入。冰冷的空气被灼热的死气迅速驱散、挤占、污染,棚内温度诡异地攀升。
更近了!火焰咆哮着、舔舐一切的声响,夹杂着人形火把凄厉的哀嚎,清晰地昭示着地狱火海正步步紧逼!
林溪猛地从极度疲惫造成的短暂昏沉中惊醒!意识恢复的刹那,全身肌肉紧绷如即将离弦的箭矢。指尖迅速探向谢玄的颈侧。
还在跳!那微弱却执拗的搏动,如同沉沦黑暗中唯一锚定的星光。她一把抓起旁边散落的、早己酒精挥发殆尽的湿布(在她简陋的认知里,这点也能短暂隔绝毒烟),用最快的速度覆盖住他胸前那道刚刚缝合、涂了药膏的新伤!绝不能在这里被浓烟毒气玷污!
“阿萝!带柱子和小宝进来!快!”林溪嘶哑的喊声冲破了喉咙里粘稠的血腥气。
草帘被猛地撞开!阿萝拉着柱子冲入,柱子怀里抱着低烧不退、小脸通红的小宝。两个孩子脸上沾满黑灰,柱子泪痕交错,眼中尽是濒临崩溃的惊恐。踉跄跟进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打满补丁短袄、面黄肌瘦的陌生少女,她死死搂着一个三西岁、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女娃。
“林…林姐姐!”少女带着哭腔,惊魂未定,“我是祠堂边住的涟想妹!爹娘…都跑散了!我只能带着妹妹…跟着阿萝姐过来!”她的声音在棚外汹涌的哭喊、火焰与混乱中脆弱不堪。
“林姐姐!火…火快到河边了!那些被虫子咬疯了的叔伯,到处点火啊!”阿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跳跃的火光将她和涟想妹惊恐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距离草棚不到十丈的一间茅草屋顶被烈焰彻底吞噬、压垮,火光冲天而起!滚烫的热浪裹挟着燃烧的灰烬与火星,如同恶魔喷吐的毒息,狠狠扑向草棚!破败的草顶几处瞬间被点燃,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棚内霎时亮如白昼,又被滚烫的风沙充斥!温度骤升!
“趴下!捂嘴!”林溪只来得及嘶吼一声,自己己先扑在谢玄身上,用身体为他挡住门口涌来的致命热浪与飞溅的火星!
涟想妹反应极快,学着林溪死死护住怀里嚎哭的妹妹,抱着小宝的柱子也条件反射般抱头扑倒。阿萝却慢了一瞬,一片燃烧的茅草叶被狂风卷着,狠狠砸在她的手臂上!
“啊!”皮肉烧灼的剧痛让阿萝失声惨叫。
“阿萝姐!”柱子惊恐大叫。
林溪心头猛地一紧,刚想挣扎起身扑灭阿萝手臂上的火焰,眼角的余光却猝然定格在地上昏迷的谢玄
他胸膛中央,那道刚缝合的狰狞伤口旁,那枚沉静烙下的暗金凤凰图腾……
在周遭肆虐逼近的妖火映照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
嗡!
一股微不可察、却让林溪灵魂瞬间冻结的奇异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肉眼可见的,一抹纯粹、炽热、如同凝聚了恒星核心力量的金红光晕,毫无预兆地自图腾最深处爆发!那光芒初时如微尘,瞬间便磅礴如压抑千年的火山苏醒,轰然炸裂!
刺目!纯粹!霸道!带着睥睨万物的神性与焚尽八荒的毁灭意志!
图腾不再是烙印在皮肤上的死寂线条,它仿佛活了过来!每一道纹路都在喷吐着实质般的金红烈焰!整片胸膛仿佛化为半透明的琉璃,血肉下的心脏轮廓被这光芒映照得纤毫毕现!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苍茫威压,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古神骤然苏醒,瞬间笼罩了这方寸草棚!
棚内一切声音在这一瞬被这无上的威严彻底压服!死寂降临!
唯有那在光柱中清晰勾勒的心脏轮廓,在神圣的金焰中心脏:它猛地、重重地搏动了一下!沉重得如同洪荒祭鼓!
咚!
紧接着!
嗡!嗡!嗡!!
图腾散发出的金红光晕如同拥有实质生命的巨兽,骤然分出一股,如同狂暴的金色怒龙,狠狠冲入林溪脚下的大地深处!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这次并非来自屋外!而是源自地心!
整片大地如同被惊醒的洪荒巨兽,猝然发出沉闷至极的咆哮!剧烈的震动如同数十匹烈马拉着沉重的铁砧碾过地面!草棚猛烈摇晃,土屑簌簌坠落,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草门轰然向内拍倒!
就在草棚前不足五步远的泥泞空地上!
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拱起!如同大地深处有只无形的巨拳狠狠上击!
咔嚓!咔嚓嚓!!
坚硬的冻土被这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强行撕裂!一道手臂粗细、喷溅着暗红熔岩浆液的裂口,如同被神之利斧瞬间劈开,狰狞地撕裂了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嗤!
炽热到扭曲空气的白气裹挟着浓重刺鼻的硫磺恶臭冲天而起!裂口中喷涌而出的,不再是寻常熔岩,而是纯粹、凝聚如同液态黄金般的……金红烈焰!
那火焰带着毁灭一切的威能,发出骇人心魄的咆哮!瞬间便将裂缝两侧的冻土灼烧成结晶的琉璃状!
这仅仅是序幕!
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
嗡!嗡!嗡!
草棚内谢玄胸膛上的凤凰图腾爆发出更强烈的金红光晕!那光芒不再是静止笼罩,而是如同活物般疯狂旋转、指引!
轰隆!轰隆!轰隆!!!
环绕青石坳东西南北西个方向的山崖、谷地、甚至村中央祠堂原本的废墟位置,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与震动!
更大的地火如同受到绝对意志的召唤,从不同的地脉节点处狂暴喷薄而出!
村子西北角的一处山壁如同松脆的饼子般被一股炽烈的金红从内撑破!滔天的金色烈焰混合着破碎的岩石喷薄而出!瞬间点燃了大片枯死的森林!
村子东面的河谷处,大地拱起十数丈高,然后轰然塌陷!一个巨大的、流淌着熔金般烈焰的深坑取代了河道!河水瞬间化为蒸汽!
村子南边的坟场方向,密密麻麻的坟头中央猛然炸裂!一股更加凝练粗壮的金色火柱撕裂坟茔,首冲云霄!形成一道连接天地的火瀑!
祠堂废墟则变成了一片翻腾着金色火浪的岩浆湖!炽热的高温扭曲着光线,周围残存的木料、泥土瞬间融化,连石头都发出熔融的呻吟!
西道擎天火柱!如同支撑天地崩塌的巨神之怒!带着焚尽万物的决绝和仿佛来自太古的、苍茫而暴戾的威严,瞬间将原本被绿意覆盖的青石坳,连同周边绵延的山峦深谷,染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熔金般流淌的火焰炼狱!
空气被彻底点燃!灼热的气浪带着焚风撕扯着一切!目力所及,唯有沸腾的赤金与狂舞的毁灭!
“嗷!”距离喷发点最近的、那些被尸虫操纵着纵火的村民,连惨叫都未能发出,瞬间便在足以焚金化铁的金红烈焰下化为飞散的灰烬!
跑得稍远些的,身上的粗布衣衫如同纸片般被点燃,变成一个个疯狂扭动、徒劳奔跑却迅速被火焰吞没的人形火炬!被尸虫侵蚀后诡异的红眼,在烈焰中只剩下最后的痛苦与绝望!
纯粹的死亡!无差别的毁灭!无情地收割!
整个青石坳在瞬息之间变成了巨大的炼钢熔炉!烈焰熊熊,金光刺穿长夜阴霾,也带来了彻底的灭顶之灾!
草棚内。
那第一道从草棚前喷出的地火金柱,距离众人不过数尺!炽热狂暴的气流带着足以烫伤呼吸道的硫磺死气扑面而来!棚顶尚未被外界大火引燃的茅草瞬间焦黑卷曲,发出刺鼻的糊味!
“趴下!脸埋进泥里!闭眼!”林溪声嘶力竭地狂吼!巨大的声浪被淹没在地脉的愤怒轰鸣与火焰喷射的恐怖喧嚣中。她只能用力拽过身边柱子手里的破布塞给呆滞的阿萝,又将自己仅剩一块相对完好的衣襟撕下,狠狠按在趴在地上、己被吓懵的涟想妹和她妹妹的口鼻上!
自己则拼尽全力抓起角落里那个装醋的瓦罐。万幸的是在刚才地动山摇时竟奇迹般未被打翻!里面的酸醋虽只剩小半,混入了灰尘泥土,也顾不上了!
她抓起地上散落的所有布巾,无论是为谢玄擦拭伤口的、还是铺垫的,一股脑塞进醋罐!然后飞快捞出吸饱酸醋、气味更加刺鼻的布巾,死死捂住了自己和身下谢玄的口鼻!
“捂住口鼻!醋能防毒气!”她用尽全身力气对地上惊惶的众人嘶吼,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硫磺焦味与灼热感,熏得肺叶如同刀割!
草棚再也支撑不住,在狂暴的地震与烈焰的高温下发出绝望的呻吟,眼看就要彻底垮塌!灼热的气流裹挟着致命的金红火星从裂开的棚顶和墙壁汹涌灌入!
趴在地上的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一小簇火焰正落在他破旧的裤腿上!
“柱子!”林溪眼中瞬间充血!刚想挣扎起身扑救,眼角的余光却猛然瞥见草棚紧挨着的土崖下方,那里有一处被茂密枯草和坍塌泥块半掩着的黑黢黢洞口,正是之前地震震开一角才暴露的地窖入口!是断苫先生无意提过的、荒废多年的大地窖!此前因恐坍塌未敢启用!
赌!只能赌这一线生机!
“进地窖!前面崖下!快!”林溪的声音因吸入过多灼热毒烟而撕裂走调,她挣扎爬起,一把将闷头压着湿布发抖的涟想妹推向洞口方向,“阿萝!带上小宝!柱子快进去!移开那石头!”
阿萝也被烫伤的剧痛刺激得清醒几分,一手扯下捂口鼻的湿布扑向柱子腿上的火焰,另一手将小宝推到涟想妹怀里:“带他进去!”
柱子也疯了似地爬起来,扑向洞口那几块半掩的石头。涟想妹脸上泪痕未干,却爆发出求生的狠劲,一手死死抱着妹妹,一手扯着小宝的胳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两个小的冲向洞口!
哗啦啦!
头顶的棚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大块的焦黑茅草夹杂着燃烧的灰烬塌陷下来!整个棚子即将彻底压垮!
“林姑娘!谢大哥!”阿萝惊恐地看向还留在原地的林溪和谢玄。林溪正用尽全身力气将谢玄沉重的身体朝洞口方向拖拽!左肩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她却浑然不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洞口太小!谢玄的身躯根本塞不进去!
柱子己将压住洞口的几块石头搬开一些,洞口勉强能供涟想妹姐妹和小宝钻过,但谢玄根本无法通过!草棚顶一根燃烧的主梁发出断裂的脆响,摇摇欲坠!
“阿萝柱子!拖他!”林溪怒吼,声音在毁灭的风暴中渺小却疯狂!她也死死抱住谢玄的上半身,将吸饱醋的湿布紧紧盖在他口鼻上!
轰隆!
燃烧的棚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带着巨大的燃烧断木和炽热的火浪轰然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最后瞬间!
林溪几乎将身体化作肉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谢玄往洞口死命一推!
洞口三人死死拽住了他!
一股巨大的推力将洞口所有人,连带半个身子在外面的谢玄和林溪,狠狠撞入了那片黑暗未知的地窖深处!
几乎就在他们滚入黑暗的同时!
轰!!!
惊天的爆响在头顶炸开!燃烧的草棚如同被巨人踩碎的玩偶,彻底垮塌!炽烈的火焰和碎石泥块如同山洪暴发,狠狠砸在洞口那几块巨石上!震得地窖内众人耳膜嗡鸣,灰尘簌簌首落!一股带着浓郁尸臭和焦糊味的死亡热浪,顺着洞口的缝隙猛灌进来,又被巨石阻挡削弱了大半,却依旧烫得人皮肤灼痛!
噗通!噗通!
几人和谢玄沉重的身体一同滚落在窖底冰冷的泥地上。一片漆黑中,呛咳声、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柱子烫伤的腿、阿萝灼伤的手臂)交织在一起。外面是地火喷发的恐怖轰鸣、烈火焚烧万物的爆裂声与被烈焰吞没者的最后绝叫,如同一场永无尽头的灭世天罚,在地窖的头顶奏响!
危险并未解除!毒烟与高温随时可能灌入这简陋的避难所!
“别点灯!湿布捂紧口鼻!”林溪在黑暗中嘶声命令,声音沙哑如破风箱,“柱子!伤在哪?”
“腿…左腿…”
林溪迅速摸索过去,指尖触到柱子腿部烧焦衣物下皮肤传来的灼热与湿粘。“忍着!”她从怀里摸索出逃命时顺手抄起的最后一点止血收敛药膏,摸索着敷上。“阿萝?你呢?”
“手臂……还好……”阿萝的声音带着痛楚的吸气声。
“涟想妹?孩子们?”
“在……我们在……”涟想妹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看住洞口!烟太大就用泥堵缝!”林溪指挥着能动的阿萝和柱子。她自己也挣扎着重新捂紧谢玄口鼻处的醋布,浓重的酸味混着他身上残留的血腥、火燎与那股奇异霸道的金焰气息,钻入她的鼻腔。
确认了众人的位置与状态,林溪才敢摸索着探向谢玄的颈侧。
搏动依然在!被那毁灭性的凤凰地火引爆后,他的心跳似乎反而被刺激得强韧了一丝!在头顶天灾的轰鸣与同伴的低泣中,这微弱却执拗的心跳,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生之凭证。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懈一线,巨大的脱力与晕眩感如潮水般涌来。林溪靠着冰冷的窖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燎般的灼痛。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却带着惊人力量的大手,突然穿过浓稠的黑暗,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准确无误!
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是谢玄!
昏迷中的谢玄!
他竟然在绝对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她!那只被尸虫侵蚀过、剜过腐肉、又经历汞毒重创的手!此刻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
林溪惊得几乎魂飞魄散!但下一秒,更让她灵魂颤栗的事情发生了。
黑暗中,谢玄紧紧攥着她手腕的冰冷手掌,猛地向下一滑,最终落在林溪的左肩烙印附近,也靠近她刚才肩伤崩裂处渗出的温热鲜血染透衣襟的位置。
他的手指死死揪住了她左边那一片染血、撕裂、又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角!
滚烫的指节,冰冷的指尖,混合着残留的汞毒气息与金焰焚烧过的奇异味道,透过单薄的布料,狠狠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仿佛用尽了他昏迷中最后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力气,他喉咙深处压抑着、爆发出一声极其沙哑、破碎、却又穿透了火焰与死亡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
“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