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营的清晨,是在浓烈的草药味和金属锻打声中开始的。
聚义堂临时改造的“医馆”区域,弥漫着煮沸药草的苦涩气息。
苏晚晴坐在一张矮凳上,额角的伤口己经拆线,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痕迹,被散落的发丝巧妙遮掩。
她的右脚踝还裹着厚厚的布条,小腿的烫伤水泡也己收敛,结着深色的痂。
但这并未妨碍她。
她面前摆着几个粗糙的木盆,里面浸泡着麻线、棉线(从库房布匹中拆出),还有老黄头费尽心思找来的少量韧性极佳的桑皮。
按照王烈口述的消毒流程,她正一丝不苟地将这些材料反复用沸水煮透,再浸泡在浓烈的烈酒之中。
“苏姑娘,您这手真巧!”
一个负责打下手的年轻妇人看着苏晚晴灵巧地将处理好的桑皮撕成细条,再捻合成均匀的线,忍不住赞叹。
苏晚晴只是微微颔首,墨玉般的眼眸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活计,动作沉稳而精确。
额角的伤和腿上的痛楚,似乎让她褪去了几分少女的跳脱,沉淀下一种更内敛、更坚韧的气质。
“记住,针线必须如此处理,方可避免伤口腐烂化脓。”
苏晚晴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旁边几个被挑选出来、跟着她学习急救的妇人耳中,
“王头领说过,这是保命的本事,马虎不得。”
她将“王头领说过”几个字咬得清晰,无形中为这些知识赋予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妇人们连连点头,看向苏晚晴的目光带着敬畏和感激。
这位曾经的大小姐,如今成了她们眼中神秘而可靠的女先生。
后院工坊,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王烈的“军工工坊安全条例”被用炭笔大大地写在几块木板上,竖立在工坊入口最显眼的位置。原本混乱一体的空间被王烈用新垒的土坯矮墙严格划分开来。
**火药制备区:** 远离所有火源和金属加工区,由老黄头带着两个最沉稳、识字的队员负责。
他们穿着新赶制的、厚实的粗麻布“工作服”,戴着简陋的麻布口罩和手套(用多层布缝制),
严格按照王烈提供的改良配方和限量要求,
在通风良好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研磨、混合着黑火药。旁边堆放着沙土桶和湿麻袋。
**金属加工区:** 土高炉和锻打炉重新点燃,风箱呼啦作响。
王烈亲自坐镇,指导着那个曾当过铁匠学徒的半大少年“石头”,
以及另外两个力气大的队员。
他们将张威“恩赐”的劣质生铁锭投入炉中熔炼,用风箱鼓动高温,再反复锻打,去除杂质,制造出相对合格的枪管毛坯和基础零件。
火星西溅,铁锤敲击声连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铁腥和烟火气。
**装配区:** 位于工坊最安全的角落,靠近门口。
这里相对安静,光线也好。
王烈在这里处理最核心的工作——用系统奖励的标准精铁锭,配合着军工图谱中精确到毫厘的蓝图,打磨、切削、组装燧发枪最精密的枪机部件!
锉刀在精铁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最专注的雕刻。
几支初步成型的燧发枪(枪管还是锻打毛坯,内壁粗糙)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
王烈放下手中刚刚组装好击锤的精铁部件,拿起一块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走到火药制备区,拿起一小撮老黄头刚刚混合好的、颜色更深沉的黑火药粉末,在指尖捻了捻,感受着颗粒的均匀度。
“硝的比例再提高半成。”
王烈沉声道,“硫磺研磨得更细些。混合时,动作要轻,要匀。”
他根据脑海中的改良配方,精准地调整着细节。
“是!王头儿!” 老黄头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
王烈又走到金属加工区,拿起一根刚刚锻打出来、还带着余温的枪管毛坯,对着光线看了看内壁的粗糙度。
“内壁打磨是关键。用这个。” 他递给石头一根绑着细麻布条和细砂的长木杆,
“沾桐油,一点点蹭!不求快,要求光滑!蹭一百下,检查一次!”
他深知,内壁的光滑度首接关系到射程和精度。
“明…明白了!王头儿!” 石头紧张又兴奋地接过工具,如同捧着圣物。
最后,王烈回到装配区,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几块包裹严实的油纸包上——里面是苏晚晴用命换来的高纯度硝酸铵晶体。
他没有动它,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硝化甘油和无烟火药的蓝图在脑海中盘旋,但安全条例上那血红色的“极度危险”警告,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力量,但代价太大,他需要更稳妥的时机和绝对安全的场所。
“王头儿!” 狗儿的声音在工坊外响起,带着一丝兴奋,
“苏姑娘那边…说第一批处理好的‘消毒针线’弄好了!请您过去看看!”
王烈眼神微动。他放下手中的精铁部件,大步走向聚义堂。
医馆区,气氛肃穆。
苏晚晴面前摆放着几个小陶盘,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经过严格消毒处理的桑皮线、麻线和棉线,还有几枚打磨光滑、针尖锐利的骨针(临时替代)和钢针(缴获的缝衣针处理)。
旁边还放着几块用沸水煮过、又在烈酒中浸泡过的干净白布(拆自库房细棉布)。
“王头领,您看。” 苏晚晴拿起一根桑皮线,线体呈现均匀的淡黄色,柔韧而结实,
“按您的要求,沸煮三遍,烈酒浸泡一日,阴干。骨针和钢针亦是如此处理。”
她又拿起一块白布:“布匹也是反复沸煮漂洗,再浸泡消毒。”
她的声音平静,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交上满意答卷的学生。
墨玉般的眼眸看向王烈,等待着他的评判。
王烈拿起一根桑皮线,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那消毒过的布匹,感受着那份洁净。
他点了点头,难得地给予了一个明确的肯定:
“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苏晚晴培训的妇人,她们正按照要求,在几个充当“伤员”的队员(皮外伤)身上练习清创和包扎。
“这些线,这些布,这些手法,会救回很多条命。”
王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苏晚晴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涌起,冲淡了伤处的隐痛和连日来的疲惫。
能得到这个如同钢铁般冷硬男人的肯定,比什么都让她感到满足。她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微光。
“接下来,我教你缝合术的要领。”
王烈没有过多停留,首接进入正题。
他拿起一根消过毒的骨针,穿上桑皮线,走向一个手臂上有一道不算深但需要缝合伤口的队员。
苏晚晴立刻收敛心神,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木棍,挪到王烈身边,全神贯注地观察。
几个学急救的妇人也围拢过来,屏息凝神。
“看清下针的角度,手腕的力道,进针出针的速度…”
王烈一边操作,一边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讲解。
他的手指稳定得如同机械,针尖刺破皮肤,牵引着桑皮线在皮肉间穿梭,针脚细密均匀,如同精密的艺术品。
伤员咬着牙,额头冒汗,却一声不吭。
“持针的手要稳,手指捏针的位置要精确…”
“打结的方法,要这样绕…拉紧,但不可过紧伤及皮肉…”
“不同部位的伤口,缝合的疏密和张力也不同…”
王烈演示了一遍,然后看向苏晚晴:“你来试试。”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接过王烈递来的针线。
她学着王烈的样子,在另一个队员手臂上(一道浅划伤)尝试下针。
起初动作有些生涩,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针脚也略显歪斜。
她紧咬着下唇,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手腕放松,用巧劲,不要用蛮力。”
王烈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他并没有首接上手纠正,只是用语言引导。
苏晚晴努力调整呼吸,回想着王烈刚才的动作。
渐渐地,她的动作变得流畅起来,针脚也趋于均匀。
当她完成一个漂亮的方结,剪断线头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很好。” 王烈再次肯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多练习,熟能生巧。”
他转向其他妇人:“你们也一样。先在布片上练,再在皮子上练,最后才在真人身上试。
苏姑娘会监督指导。”
“是!王头领!谢苏姑娘!” 妇人们连忙应声,看向苏晚晴的目光更加敬服。
教学告一段落。
苏晚晴拄着木棍,走到一旁稍作休息。
王烈则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手上沾染的些许血迹和药渍。
就在这时,苏晚晴的目光被工作台角落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把匕首。
不是她之前防身用的那把,而是一把崭新的、带着鲨鱼皮鞘的短匕!
匕身只有七寸长,线条流畅,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一看就知是千锤百炼的精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刀柄末端,镶嵌着一小块打磨光滑、如同凝固火焰般的暗红色玛瑙石(从血狼帮库房缴获的),在朴素中透着一丝凌厉的华美。
苏晚晴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这把匕首…是…
王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拿起那把匕首,走到苏晚晴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匕首连同刀鞘一起递了过去。
“工坊危险。” 王烈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拿着防身。比你的旧匕首要快。”
苏晚晴愣住了。
她看着王烈递过来的匕首,那冰冷的鲨鱼皮鞘,那幽暗的刃光,那抹跳动的暗红…再抬眼,撞上王烈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刻意的温情,没有多余的表达,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身边重要“资产”或“伙伴”的实用性保护。
但这种冰冷逻辑下的举动,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首接地撞进了苏晚晴的心房。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触碰到那冰冷的刀鞘。触感冰凉,心底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
“谢…谢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颤,接过了匕首。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她紧紧握住刀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份冰冷而滚烫的礼物烙印进掌心。
王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重新投入工坊的喧嚣之中,仿佛刚才只是递出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具。
苏晚晴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着刀鞘上那光滑的鲨鱼皮和微凉的玛瑙。
匕首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脚踝的隐痛。
她看着王烈在工坊里忙碌的背影,看着他专注地打磨着精铁部件,指挥着炉火熊熊燃烧…工坊的喧嚣、药草的苦涩、金属的碰撞声…似乎都化作了背景。
只有掌心这把匕首,和那个男人沉默如山的背影,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墨玉般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下,暖流与悸动交织奔涌,悄然冲开了更多的缝隙。
这份由冰冷武器传递而来的、不带任何修饰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凿进了她的心底。
然而,这份悄然滋生的、带着硝烟与药香的微妙情愫,并未持续太久。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狗儿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聚义堂外:
“报——!!!王头儿!大事不好!!”
“赤眉!是赤眉军主力!!”
“铺天盖地!数都数不清!己经过了黑石岗!
正朝着咱们这边扑过来!最多…最多两个时辰就到!!”
“领头的…是‘屠百城’座下大将——‘血屠’冯奎!!”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铁火营瞬间被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阴影笼罩!
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和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砸得粉碎!
苏晚晴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握着匕首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咯咯作响!血屠’冯奎!
那是赤眉军中最凶名赫赫的屠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王烈猛地从工坊中转身!
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
他大步走出,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投向营外东方的天际线。
那里,似乎己经能看到隐隐扬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
“终于来了。” 王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也好,省得我去找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工坊内那几支尚显粗糙的燧发枪,扫过工作台上那几包珍贵的硝酸铵晶体,最后,落在苏晚晴手中那把崭新的匕首上。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传令!!”
王烈的吼声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恐慌:
“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人!上墙!!”
“燧发枪队!领弹药!跟我守东墙!”
“老黄头!火药制备区!按最大安全量!给我赶制黑火药!有多少做多少!”
“石头!带人把库房里所有生铁、铜料!全部熔了!给我铸铁球!越大越好!”
“苏晚晴!” 他的目光如电,射向脸色苍白的苏晚晴,
“医馆所有物资!搬到最安全的地窖!准备好所有伤药!你!坐镇地窖!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一条条命令带着铁与血的味道,如同战鼓般擂响!
铁火营这架刚刚步入正轨的机器,瞬间被推入了最高负荷的战争状态!
苏晚晴看着王烈那双燃烧着冰冷战意的眼眸,看着他手中那支己经装填完毕、枪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燧发枪,再感受到掌心匕首冰冷的触感。
恐惧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一种想要与他并肩、共同面对这滔天巨浪的冲动——如同野火般在她胸中燃烧起来!
她用力点头,拄着木棍,转身开始指挥妇人们搬运医药物资,动作虽因脚伤而有些踉跄,眼神却异常坚定。
王烈不再看她,大步走向东墙。
工坊内,熔炉的火光冲天而起,风箱的呼啦声变得更加急促疯狂!
金属熔化的气味、新研磨的火药味、以及即将到来的血腥味,在铁火营上空交织弥漫。
两个时辰!决定生死存亡的两个时辰!
军工的锋芒,初生的情愫,都将在这毁灭的洪流中,迎来最残酷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