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被消毒水和陈旧木质的混合气味填满,窗外透进的阳光落在墙上,留下一块温暖的琥珀色光影。这里静得连阳光里的尘埃飞舞都清晰可见,唯有尽头那道贴满奇形怪状蜡笔画的门板后,隐隐传来不真切的、带着旋律的哼唱——倪克斯的午后芭蕾,阳光病院的保留节目。
而我现在的日常,则是在另一个保留节目里扮演主角——挂在林七夜身上。
手臂很自然地环过她窄窄的腰身,侧脸埋在她略显单薄的肩颈处。黑缎像一道永夜封住她的眼睛,此刻绷首的背脊却泄露着被我突袭挂住的紧绷感,这小小的、只有我能感知的僵硬总是让我暗自发笑。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递过来,像一小块捂着的暖玉。周围几个擦肩而过的护士投来善意的、了然的微笑——整个阳光病院,谁不知道符华是林七夜的专属挂件?
“阿符,”她的声音响起,平平淡淡的调子,听不出情绪,但绷紧的声带就像拉满的弓弦,“你很重。”那只没被我桎梏住的、苍白修长的手动了动,悬在半空,像要推开,却又倔强地停在原处。
“胡说,”我含糊地反驳,呼吸间的热气拂过她颈侧的细小绒毛,感到手下那点微乎其微的轻颤,“病栋第三册护理指南附录第三条,拥抱有利于舒缓精神压力。我这是严格执行医嘱。” 腰腹间环着的手臂收紧了些,把她更深地嵌进自己怀抱。
短暂的沉默。她没再反驳,悬着的手终究慢吞吞地落了下来,虚虚搭在我的背上,指尖若有若无地触及我的脊柱。指腹是凉的。但那道黑缎覆盖下的方向,无声地“望”过来。我知道它在“看”我,像无形的炭火隔着层薄纱炙烤。这感觉异常熟悉,又…无比陌生。
刚穿来不久时,病房门口,一个被药物影响而举止轻佻的年轻男病患企图靠近我。那手甚至还没挨到我的衣角,林七夜像个从阴影里弹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就插在我与那人之间。苍白的、属于女孩的手指精准无误地钳住对方伸出的手腕,平静得像抓住一只苍蝇。病房里的嘈杂瞬间冻结,目光的焦点全都聚集在这突兀的一幕上。
那男生的表情从错愕变成疼痛的扭曲。林七夜微微侧过头,黑缎下的面孔朝向我:“阿符,帮我看一下,我的水杯是不是空了?想喝一点。” 她的语调毫无变化,但钳住对方腕骨的手指,却在极细微地抖动,指尖因施力而失了血色。
还有一次午后的休息时间,我懒洋洋地坐在小凳上晒太阳,她坐在我身后,拿着木梳,异常耐心地替我打理总也不听话的发丝。指尖穿梭在黑发里,梳齿轻轻拉扯头皮带来的微痛与舒适感令人昏昏欲睡。
“阿符的头发,”她的声音低低地贴着我的耳廓滑过,有点哑,“像黑色的冰绸。细细的,滑滑的,缠在指间有点凉……”说话的气息拂过颈侧,带着一丝紊乱而温热的潮意。
梳子停住了。冰冷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将一缕发丝缠绕在指节上,绕紧,轻轻拽了一下,带着一种研究似的专注。黑缎覆盖的眼睛转向我,声音从喉咙深处渗出,带着点低笑的气音,又轻又粘:“真想……裁一段带走。” 瞬间,寒意从尾椎骨窜起,激得我猛地转过身,她己松开手,平静地垂下手腕,像个刚刚朗读完课文的模范学生。
那个缠绕和低语的质感至今烙在皮肤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病态占有。
此刻,环抱着她,鼻端嗅着那股熟悉的、微凉洁净的气息,那点残存的寒意如影随形。她的“目光”锁死在我脸上,滚烫,专注得令人心慌。我只能把头更深地埋进她肩窝,那片单薄的暖意。那黑缎下的眼睛,仿佛是蛰伏在阳光下的幽潭,水面无波,底下暗流汹涌。
阳光终于不再是透过病院的高窗,而是大片大片泼洒在老旧城区的人行道上。沧南市老城区有种时光凝滞的错乱感,沿街的电线杆像年迈老人身上纵横的静脉,缠绕牵扯着陈旧的线缆,将蓝天分割成不规则的碎片。阳光慷慨,但空气里仍旧浮动着灰尘和老水泥墙根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陈旧潮湿气息。
我和林七夜肩并肩走着,像两粒脱离豆荚的豆子,从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无形拘束的世界弹落到了这里,滚向未知。姨妈把钥匙塞给我们时,眼眶红得像兔子,絮絮叨叨:“七夜眼睛不方便,阿符你多照看着点儿……有事就赶紧打电话!”她瘦削的手用力握了我一下,又极轻地、带着某种踌躇拍了拍林七夜的背,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融入了下班拥挤的人流里。
我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行李袋,另一个轻得多的小包挂在林七夜的臂弯。她手腕上松松系着那条标志性的黑缎,另一只手则……相当自然地伸过来,在旁人看来,是寻求引导,只有我知道,那冰凉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准确地绕过我的小臂,轻轻圈住了我的手腕。力度不大,但那指腹贴着皮肤脉搏的位置,存在感异常清晰。
“前面有两个台阶,”我下意识提醒,声音在她耳边放得很轻。
圈住我手腕的手指立刻收紧了半分,像条件反射。“嗯。”她没什么波澜的应声从黑缎后方传来,脚步配合得完美无缺。
这“引导”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在她黑缎缠目的这十年,在阳光病院里,我就是她的眼。扶她绕开障碍物,帮她在餐盘里准确夹到想吃的菜,甚至在倪克斯又突然将花瓶叫成“修普诺斯”并试图拥抱它时,不动声色地把她拉开。那些数不清的日常接触,早己消融了陌生感,只剩下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密界限模糊的熟稔。
只是……现在出院了。这里是“外面”。陌生行人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我们这对组合——一个俊秀却眼缠黑带的少女,和一个“过分漂亮”的白发少年(尽管这身体的本尊是个姑娘)手腕相扣地走着。那些目光像看不见的细针,扎得我心里不太舒服,下意识想抽回手。
指腹下的脉搏猛地跳动了一下,那只圈住我手腕的手瞬间反应,骤然收紧!力道大得甚至让我感到骨头被压迫的轻微痛楚!冰冷的五指像突然活过来的铁箍!
“阿符?”她微微侧过头,黑缎朝着我,“风有点大,怕跟不上。”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好。”我放弃了挣扎的念头,指尖甚至习惯性地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一下,任由她把我的手腕圈得更牢,仿佛那是系在孤舟上的缆绳。
合租的小套房在临街西楼,是老式筒子楼的结构。楼道狭窄,墙壁斑驳,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混杂着邻居炒菜的油烟和空气清洗剂残留的柠檬清香。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了灰尘和久无人居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空荡荡的房间一览无遗,除了前任租客留下的一张蒙尘旧木桌和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几乎空无一物。阳光从窄小的窗户斜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像无数微小的金色精灵在跳舞。
“有点……家徒西壁?”我把行李袋放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故意苦着脸调侃,试图驱散那扑面而来的清冷感,“看来未来几天要当‘厅长’(睡客厅)了。”
林七夜站在门口,背着窗户的光,身影被拉长成一道纤细的剪影。她没接我的玩笑,只是微微仰着头,仿佛在无声地用她那特殊的精神感知去“观察”这方属于我们两人的新囚笼。楼道里上下邻居模糊的说话声、远处汽车驶过的嗡鸣,这些杂乱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
“挺好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西壁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回响,“安静。”她松开了我的手腕,那只手垂回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
接下来的时间,忙碌而琐碎。新买的两张简易折叠行军床被吭哧吭哧地拼好,铺上姨妈塞来的洗得发软的被褥。旧桌子被用力擦洗了七八遍,露出了原木的本色,上面并排放着我们俩的刷牙杯,一个白底印着小小的蓝雪花(我的),一个纯黑(林七夜的)。我蹲在地上整理从医院带回来的零碎物品,余光瞥见林七夜摸索着靠近唯一那扇小得可怜的窗户。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小心地、一寸寸拂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边缘,又轻轻按在粗糙的水泥窗台上,像是在用触觉绘制一张地图。阳光在她缠着黑缎的脸上投下清晰的轮廓,下颌线微微绷紧,是一种专注又带着点距离感的姿态。
“在想什么?”我忍不住问,把几本书摞在桌角。
她的手指顿在半空,沉默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在窗台上划了一下,留下浅浅的痕迹。
“气味。”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阳光的味道,和医院里的……不太一样。”她“望”着窗外(或者说那个方向)的方向,“这里……没那么重。”她没说透,“没那么重”的是什么?消毒水?某种看不见的压抑?还是……束缚感?
收拾告一段落,疲惫感终于爬了上来。小小的空间因为两人份的生活气息稍稍有了点人气,却也显得更加拥挤。林七夜摸索着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边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是那种近乎刻板的端正坐姿。
我从自己那个印着蓝雪花的水杯旁,拿起一个朴素的白色塑料盒,里面是几块姨妈硬塞过来的牛奶饼干。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身下的折叠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手指捏着饼干,很自然地送到她唇边。
“张嘴。”我习惯性地命令。这种投喂在病院是常态,她需要我替她确认食物的方位和安全性。
温热的吐息拂过我的指尖。唇瓣微微开启,温软的嘴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我的指关节。小巧的、整齐的牙齿极其精准地咬住了饼干的一角。她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小心,完全没有那种因为视障而产生的不确定感。她的舌尖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沾着饼干碎屑的指尖,一触即离,快得像错觉。
那块冰冷的、湿滑柔软……
轰!一股细小的电流猛地从指尖炸开,瞬间窜上胳膊!我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从床边弹起来!
手指触电般缩回!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狂跳!脸颊像是被高温蒸汽猛地蒸过,瞬间滚烫!
她无声地咀嚼着饼干,脸颊微微鼓起。黑缎覆盖了眼睛,却遮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又狡黠的弧度,在光线下闪了一下。嘴角那点微妙的弧度像猫爪,轻轻搔刮着我的神经末梢。
“阿符……”她咽下饼干,声音带着刚进食后的温软沙哑,像掺了磨砂的蜂蜜。她的头微微偏向我的方向,黑缎的末端垂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说话轻轻晃动。
“——我的头发乱了么?”她问得很轻,声音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依赖。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指尖残留的那点冰凉湿滑的触感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僵持不下,脸上的热度顽固不退。窗外夕阳金红色的光正好挪移角度,斜斜地穿透玻璃窗,在她白皙的颈侧和肩颈线条上勾勒出一道温暖却脆弱的光边。
指尖的酥麻还在神经上游走,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敲着急促的鼓点。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暖色光晕的侧脸轮廓,看着她颈项上那道细细的、随呼吸微微起伏的黑缎末端。
“……有点。”我的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手指在口袋里蜷缩了一下,试图驱散那要命的痒意和残留的触感。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伸出手。动作异常缓慢,指尖带着谨慎的距离感,轻轻落在她耳边一缕散落的碎发上。发丝乌黑,在夕阳下泛着极细微的紫铜色光泽,异常柔顺冰滑,宛如凉水浸过的丝缎。手指触及的瞬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凉的耳廓下皮肤细微的跳动。
那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我小心翼翼地、试图极其专业地别到她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放慢了十倍,每一次指尖与她皮肤的轻微接触,都像带着微弱电流的火星。
就在指尖即将远离她的耳廓、似乎大功告成的一刹那——
冰冷的手指猝不及防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猛地将我的手掌摁住,结结实实地捂在了她的脸颊旁边!我的掌心,瞬间被迫承受了她脸颊微凉而柔软的触感!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和太阳穴处皮肤下细微的脉搏振动!
“这样暖手正好。”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慵懒笑意和某种更深沉的、如同深渊回响的低沉。被摁住的手指几乎能描摹到她说话时,嘴角微妙勾起的轨迹。
指尖触碰到的那点弧度骤然放大,冰冷皮肤下的暗流瞬间翻涌成了漩涡。我的指尖像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嘶嘶作响着僵在半空。
掌心下传来的,不止是少女脸颊柔软得令人心慌的触感,更有一股奇异的温热正从那微凉的皮肤深层渗透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人,仿佛她体内蛰伏的熔岩正在苏醒、涌向我紧紧贴合的掌心。
''嗤——''
仿佛幻觉,又无比真实。
指缝间,就在她眼角被黑缎压着的边缘……那缕夕阳的金红骤然变得刺眼!仿佛有极度浓缩、纯粹的光芒,正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布料,在她的眼角皮肤下……悄然裂开一道暗金色的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