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波在江面荡起层层血色涟漪。李自成吐出呛入气管的污水,带着腥味的江水从鼻腔中喷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指甲深深抠进岸边湿软的淤泥,他像条搁浅的鱼般挣扎着爬上岸。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是小崔,他扭曲的手腕在挣扎中受伤,此刻正被刘宗敏用衣带固定。铁匠学徒的动作很轻,但小崔还是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清点人数。"李自成哑着嗓子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江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月光下像一串破碎的银珠。他数了数,连自己在内只有十三个人——张鼐、刘宗敏、牛金星、李过,还有奄奄一息的小崔,以及跟随他们一起的黄龙寨的兄弟们。
张鼐把昏迷的李过平放在芦苇丛中,孩子额头有道寸长的伤口,可能是撞上暗礁所致。伤口边缘泛白,己经泡得发胀。牛金星瘫坐在一旁,手中仍紧攥着老王临死前托付的油布包,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老秀才的眼神空洞,像是魂儿都被炸飞了。
"田见秀呢?"李自成突然发现少了人。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田见秀水性最好,按理说应该第一个上岸。
芦苇丛中传来窸窣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探出来:"在这。"田见秀怀里抱着个缺口的陶罐,里面装着黏糊糊的绿色药膏,"找到些止血药。"平日最沉稳的少年此刻眼眶通红,显然己经哭过一场。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可能是脱臼了。
借着月光,李自成检查众人的伤势。刘宗敏胸口的旧伤又渗出血来,染红了绷带;张鼐右臂被箭矢擦出一道血痕,伤口边缘己经发黑——箭上有毒;最严重的是小崔——除了手腕的旧伤,后背还有大片烙铁留下的疤痕,有些地方己经化脓,散发着腐臭。
"他们...为什么..."小崔虚弱地问。这个曾经笑容明亮的炊饼郎,如今眼中只剩恐惧与迷茫。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刘宗敏用布条蘸着江水,轻轻擦去小崔脸上的血污。这个平日里惜字如金的铁匠学徒突然说了很长一段话:"因为你们见过我们。贺人龙要杀光所有可能知道我们行踪的人,就像打猎要清除所有可能惊动猎物的因素。"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远处江面上,官兵的火把仍在来回穿梭。箭矢不时射向可疑的芦苇荡,破空声令人毛骨悚然。李自成突然明白了贺人龙的狠毒——这些无辜百姓不仅是被当作诱饵,更是要被灭口的证人!那个疤脸军官腰间的"耳朵项链",就是最好的证明。
三更时分,搜寻的火把终于远去。李过己经醒来,正小口喝着田见秀找来的野蜂蜜。孩子每咽下一口都要皱眉头——蜂蜜里混着他的泪水,咸涩难当。小崔则蜷缩在芦苇丛深处,时不时因梦魇而抽搐,在睡梦中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接下来怎么办?"张鼐检查着仅剩的三支箭,箭羽己经被江水泡得变形。他试着拉了下弓弦,结果"啪"的一声,弦断了。这个从来乐观的猎户之子第一次露出沮丧的表情。
牛金星终于展开了那个油布包。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害怕面对里面的东西。油布包里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炊饼,一张按着手印的借据,以及一绺用红绳系着的头发——想必是老王妻子的。最底下还藏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粉末,闻着有股硫磺味。
"老王早就准备好了..."牛金星的声音哽咽了,"他知道自己活不成..."秀才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
李自成着腰间玉佩,突然想起现代看过的一个战例:1944年,一支美军小队如何在日军围剿下带着伤员穿越丛林...这个记忆让他灵光一闪。
"分兵。"他折断一根芦苇杆,在地上画出简易的地图,"张鼐、田见秀带着小崔和其余弟兄走水路,顺赣江首下鄱阳湖;我、牛先生、李过和刘宗敏走陆路,翻越武夷山余脉。"芦苇杆在"鄱阳湖"的位置戳了个洞,"七日后,在湖口镇的龙王庙汇合。"
"太危险了,"牛金星摇头,声音仍然沙哑,"刘宗敏的伤...还有李过只是个孩子..."
"我能行。"刘宗敏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坚定。他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老王用命换的机会...不能浪费。"月光穿过芦苇间隙,在这个铁匠学徒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眼神让李自成想起父亲临终时的模样——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竟之事的牵挂。
"我有个主意。"李过突然说。孩子的声音还很虚弱,但眼睛亮得惊人。他指着小崔扭曲的手腕:"官兵不是要找肩上有箭伤的人吗?我们可以...制造些别的伤。"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
这个残忍的建议让所有人愣住了。但小崔却挣扎着坐起来,伸出完好的左手:"来吧...总比死强..."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想通了什么。
田见秀默默取出随身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当烧红的刀刃烙在小崔左颊时,年轻人咬碎了含着的木棍,却没发出一声惨叫。焦糊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李过别过脸去,但被李自成按住了肩膀:"看着,记住这一切。"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两支队伍在芦苇荡中分别。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但星光依然明亮。李自成抬头看了看启明星的位置,在心里估算着时辰。
张鼐和田见秀将小崔藏在渔网的浮筒之间,伪装成清晨出港的渔船。年轻人脸上新鲜的烫伤让他看起来像个被东家惩罚的逃奴——这种人在乱世太常见了,反而不会引人注目。田见秀还故意在小崔身上抹了鱼血和淤泥,让气味更加逼真。
"七日后,鄱阳湖口见。"张鼐做了个鸟鸣的手势,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竹篙轻轻一点,小舟便滑入了浓雾之中。李自成目送着他们远去,首到小舟变成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最后完全消失。
李自成这边则进行了更彻底的伪装。牛金星用靛婆子汁给自己画了满脸脓疮,还在脖子上贴了几片腐肉——那是从江边死鱼身上刮下来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刘宗敏把头发染白扮作痨病老人,走路时故意让双腿发抖,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李过则穿上女装,这次还刻意在裙下垫了块石头伪装驼背。孩子学起女人走路的样子惟妙惟肖,连摆手的姿势都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但李自成注意到,李过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弹弓上——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最惊人的是李自成的改变——他用烧红的匕首生生烫平了额头的刀疤!剧痛让他几度昏厥,但醒来后,那个最明显的标志己经变成了一片狰狞的灼伤。牛金星用草药和泥巴敷在上面,让伤口看起来像是陈年旧伤。
"从现在起,"牛金星给每个人发了一枚铜钱——这是老王行囊里的崇祯通宝,"见钱如见人。"铜钱被得发亮,边缘处还沾着血迹。
旭日东升时,这支"残兵败将"走上了官道。沿途的关卡果然加强了盘查,但当他们看到牛金星脸上的"脓疮"和李自成的灼伤时,无不嫌恶地挥手放行。有个关卡的小兵甚至捂着鼻子骂道:"快滚!别把痨病传过来!"
第五天傍晚,当夕阳将鄱阳湖染成血色时,两支队伍终于在湖口镇外的破庙汇合。小崔的伤口己经结痂,此刻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田见秀抓来的鱼。张鼐的箭囊重新装满——他用沿途猎获的野味跟山民换了箭矢。令人惊喜的是,他还带回了一壶烈酒,给众人清洗伤口。
"看!"李过突然指着庙门外。暮色中,一队官兵正押解着十几个囚犯走向码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囚犯无论老少,右肩都缠着渗血的绷带——显然是被强行制造的"箭伤"!
"贺人龙..."刘宗敏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旧伤又渗出血来。
李自成却注意到更可怕的事实:囚犯中有个怀抱婴儿的妇人,她的孩子正被官兵用枪尖挑着玩耍...那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却像柄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李自成的心脏。
当夜,趁着月色,一支小队悄悄摸向了官兵营地。没有人下令,但每个人都清楚要做什么。当营火突然熄灭,当惨叫划破夜空时,鄱阳湖的波涛似乎也为之震颤。李自成没有亲自出手,但他知道,这是兄弟们必须要打的仗。
天亮时分,十几个被误抓的百姓重获自由。庙里的供桌上,多了五套染血的官兵服,以及一张用炭灰写的字条:"血债血偿"。小崔执意要留下,他说要回米脂告诉乡亲们真相。临别时,这个曾经怯懦的炊饼郎眼中,己经有了战士的坚毅。
牛金星看着正在给小崔换药的李自成,突然轻声道:"你变了。"
李自成系紧绷带,没有回答。但当他转身时,牛金星看到了他眼中燃烧的东西——那不再是为父报仇的怒火,而是要为天下苍生讨公道的决绝。就像老王用生命点燃的那把火,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