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城幼儿师专的琴房B107,门板单薄得几乎隔绝不了任何声响。隔壁琴房叮叮咚咚的《献给爱丽丝》像背景噪音,窗外孩子们放学追逐嬉闹的尖叫则像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王双龙坐在琴凳上,后背绷得像块钢板,手心汗津津地攥着弓子,感觉比昨天在教务处还紧张。面前那本摊开的《二泉映月》谱子,陈雅娟秀的标注密密麻麻,像一道道符咒,把他钉在原地。他尝试着把弓子搭上弦,可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舞台上炸裂的鼓点和山呼海啸,一会儿是高考考场上那声刺耳的断弦噪音,最后全被谱子上那些“悲怆”、“沉郁”、“如盲者行路”的注解搅成一团乱麻。
【精神波动:高度紧张!畏难情绪!】
【生理状态:手指僵硬!手腕紧张!】
“开始吧。”陈雅坐在他对面的钢琴凳上,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专注。“从引子开始,慢弓,找那个下沉的力道。”
王双龙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潭。他闭上眼,努力回想陈雅示范时那种沉到骨子里的低音。弓子缓缓拉动。
“呜——”
声音出来了,却干涩、飘忽,像无根的浮萍,别说沉郁悲怆了,连最基本的稳定都做不到。他自己听着都难受。
“停。”陈雅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刺破了那点可怜的自我安慰。“手腕太僵,弓子压得太死。这不是砸鼓点,是……叹息。”她起身走到钢琴前,手指在低音区轻轻按下几个音符。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听见了吗?是‘沉’下去,不是‘砸’下去。弓毛和琴弦的接触点,再往下靠一点,弓速慢,但内在的力要贯穿。”
王双龙盯着她的手指,又看看自己的弓子,试图模仿那种感觉。再来一次。
“呜——”
声音稍微厚实了一点点,但依旧空洞,像在模仿,没有魂。
“还是不对。”陈雅微微蹙眉,“你在‘拉’声音,不是在‘找’声音。阿炳写这首曲子的时候,不是靠技巧,是靠心在听这个世界。你现在的心呢?被昨晚的掌声塞满了?还是被网上的口水淹没了?”
这话像一记闷棍,敲得王双龙脸上一热。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是啊,他的心在哪?还在那聚光灯下的狂喜和漩涡般的焦虑里打转,根本没落到这琴弦上。
琴房里的气氛有点凝滞。王双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弓杆上的松香。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就在这时。
“吱呀——”
琴房那扇薄薄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旧暖水瓶的老头,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老人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正是之前王双龙在楼道里偶遇过、给他指过路的赵教授。
“哟,小陈老师,有学生?”赵教授声音不大,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慢悠悠的沙哑,目光在王双龙和他手里的二胡上扫过,最后落在摊开的《二泉映月》谱子上,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
陈雅连忙站起身:“赵教授。”
王双龙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有些局促:“赵教授好。”
“坐,坐,别客气。”赵教授摆摆手,自己拖了把角落里的旧椅子坐下,把暖水瓶放在脚边,动作不疾不徐。“教《二泉映月》呢?这曲子,磨人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
陈雅点点头:“王双龙同学技巧底子不错,就是……情感上有点找不准入口。”
赵教授没接话,目光落在王双龙那把暗红色的二胡上,看了几秒,忽然问:“小子,你这把琴……有点年头了吧?音色……听着有点‘硬’。”
王双龙一愣,下意识地把琴递过去一点:“是……是我爷爷留下的老琴了。”
赵教授没接琴,只是微微前倾身体,凑近了些,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琴筒的木质和琴杆的包浆,又侧耳听了听刚才王双龙拉出的那几个不成调的音符残留的微弱余韵。
“嗯……老红木,蒙皮有点紧了,千斤线也高了点……难怪听着‘燥’。”他像是诊断病人一样,慢悠悠地说,“这琴……见过世面,也受过委屈。你爷爷用它拉过什么?”
王双龙没想到赵教授会问这个,老实回答:“我……我小时候就听爷爷拉过一些老调子,还有……《赛马》。”他顿了顿,“他说这琴脾气倔,声音亮,但不好‘捂暖’。”
“脾气倔……亮……”赵教授喃喃重复了一遍,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就对了。《二泉映月》是冷,是悲,但阿炳写它的时候,心里头那点‘倔’和‘亮’可没丢!不然,那不成哭丧调了?”他指了指谱子,“你看这开头,低音是沉,是压,可你仔细听那旋律线,它是在往下坠吗?不,它是在泥泞里,也要抬着头往前走!那一点点往上挑的劲儿,就是阿炳的‘倔’!你刚才拉的,只有往下沉的‘悲’,没有往上抬的‘倔’!琴的声音‘硬’‘燥’,你就光想着把它捂软了、捂柔了?那不成娘们唧唧的玩意儿了?”
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在王双龙混沌的脑子里!
沉郁不等于软弱!悲怆里藏着不屈的倔强!琴的声音特质,不是阻碍,而是另一种表达的可能!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琴。这把陪着他经历了高考失败、幼专失落、又在昨晚爆发出狂野能量的老伙伴。它的“硬”和“亮”,不正是它独有的“倔”吗?为什么非要把它变成另一把琴的声音?
【阿炳的情感共鸣碎片(微弱)融合度提升!】
【爵士乐理碎片理解度:9% → 11%!对音乐情感的多维度理解加深!】
一股奇异的明悟涌上心头。他不再想着模仿陈雅的钢琴低音,也不再想着硬把琴声压得多么“悲怆”。他闭上眼,手指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他感受着琴杆那熟悉的、带着点粗粝感的包浆,感受着琴弦特有的张力,感受着这把老琴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
弓子缓缓拉动,依旧慢,但手腕不再僵硬死压。他想象着阿炳在无锡街头,拉着胡琴,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冰冷的石板路,心里的苦像冬天的寒风一样刺骨。但他的手没有停,他的琴声没有断!那声音里,有对命运的不甘,有对生活的质问,更有一种在绝境里也要发出自己声音的、近乎蛮横的“倔”!
“呜——”
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却不再飘忽干涩!它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带着自身的重量和棱角!琴特有的“硬”和“亮”,在这慢弓的压制下,没有消失,反而转化成了一种金属般的韧性和内在的锋芒!那旋律线不再是单纯的下坠,隐隐带上了一丝向上挣扎的力道!
陈雅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放在钢琴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赵教授微微颔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慢悠悠地拎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有点意思了。”陈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保持这个感觉!手腕放松,力在臂不在指!呼吸!跟着旋律的起伏呼吸!”
王双龙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感觉里,忘记了隔壁的琴声,忘记了窗外的喧闹,也暂时忘记了网络的风暴和学校的压力。他一遍遍地拉着引子那短短的几个小节,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沉、更韧,更接近谱子上标注的那个“如盲者杖点石阶”的砂砾感。
琴房里只剩下二胡低沉而坚韧的呜咽,和赵教授偶尔小口啜饮热水发出的轻微声响。
首到王双龙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慢弓而酸麻得快要抬不起来,他才缓缓停下。琴房里一片寂静。他抬起头,看到陈雅脸上毫不掩饰的赞许,还有赵教授那看不出喜怒、却似乎柔和了一点的眼神。
“今天就到这吧,”陈雅合上钢琴盖,“引子的感觉抓住了,后面的段落才有根。回去好好体会,特别是那个‘倔’劲儿。琴的个性,也是音乐的一部分。”
王双龙重重地点头,感觉比打了一场胜仗还累,但心里却无比踏实。他小心地收起二胡,向赵教授和陈雅道谢。
赵教授摆摆手,拎起他的暖水瓶,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王双龙:“小子,琴声里有雷声是本事,但能拉出雨声……才是境界。”说完,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踱了出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拉出雨声?王双龙咀嚼着这句话,似懂非懂。
走出琴房大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后背上,让他打了个激灵。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是赵大壮。
“龙哥!龙哥!你在哪呢?快回宿舍!出大事了!老陈……老陈他……卧槽!”赵大壮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双龙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网络又出幺蛾子了?他加快脚步冲回302。
推开宿舍门,一股不同寻常的兴奋气息扑面而来。赵大壮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宿舍中间打转,张浩则抱着笔记本,眼镜片反着光,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脸上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傻笑。
“怎么了?”王双龙皱眉。
“老陈!老陈接了个大活儿!”赵大壮一把抓住王双龙的胳膊,唾沫星子横飞,“市里那个‘青春旋律’音乐节!就是那个有很多明星乐队去的!他们音响组临时出了状况,设备调试搞不定!主办方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打听到咱们老陈昨晚在迎新晚会上露的那一手‘安静’神技,还有他调音的本事!首接一个电话打过来,重金聘请老陈过去救场!当现场调音师!明天!就在市体育馆!”
“青春旋律”音乐节?王双龙知道这个,算是本地年轻人里很有影响力的活动,能请到不少有点名气的乐队。陈宇……去给这种级别的音乐节当调音师?
他看向陈宇的床铺。陈宇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似乎在确认什么信息。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仿佛赵大壮说的是“食堂今天有红烧肉”而不是一个重要的职业机会。
“哦,知道了。”陈宇放下手机,声音平静无波,“主办方联系我了,情况紧急,酬劳还行。我答应了。”
“酬劳还行?我的天!老陈!那是‘青春旋律’啊!”赵大壮激动地捶胸顿足,“这机会多难得!你火了!你要出圈了!以后咱们幼专404……”
“我只是去调音。”陈宇打断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他的电脑包和那个装着各种连接线、接口转换器的黑色工具包,“跟乐队没关系。”
赵大壮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讪讪地闭嘴。张浩也停下了敲键盘,推了推眼镜,小声问:“那……陈哥,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陈宇动作麻利,语气干脆,“你们看好宿舍,别惹事。”他背上包,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激动的赵大壮,也没有看茫然的张浩,而是落在了王双龙身上。
王双龙正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上陈宇的目光,微微一怔。
陈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比平时深沉了一点。然后,他用那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了一句让王双龙和另外两人都愣住的话:
“王双龙,那把琴……练得怎么样了?《二泉映月》的引子,能拉出‘雨声’了吗?”
王双龙脑子里瞬间闪过赵教授那句“拉出雨声才是境界”,下意识地摇头:“还……还差得远。”
陈宇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王双龙分明捕捉到他嘴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嗯。等我回来。”陈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也许……可以试试,用你的二胡,给下一场‘雷声’……加点不一样的动静。”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宿舍里一片寂静。
赵大壮和张浩面面相觑,完全没听懂陈宇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王双龙却站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练琴而微微发红的指尖,又看向陈宇空荡荡的床铺。
用二胡给“雷声”加点动静?陈宇指的……是什么?难道……?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在他被《二泉映月》的悲怆和赵教授的点拨浸润过的心田里,悄然滋生。
窗外,暮色西合,隐约传来远处城市车流的低沉嗡鸣,像一场酝酿中的、更大范围的风暴。而陈宇,正独自走向那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