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的死寂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如同死神暂时合拢了它的巨口。当“海狗号”伤痕累累地冲破那道无形的黑色幕墙,闯入那片相对平静的中心海域时,船舱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引擎低沉疲惫的呻吟。雨水不再疯狂砸落,风浪也平息成有规律的巨大涌浪,托着船体上下起伏。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但至少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漆黑。吉赛尔掌心的灼痛感在冰冷海风的吹拂下变得麻木,那枚被液氮强行冷却的芯片安静地躺在重新盖上的盒子里,表面的白霜正在缓慢融化,留下细密的水珠。船舱里弥漫着液氮残留的刺骨寒意、海水的咸腥和机油混合的复杂气味。泰吉瘫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湿透的背包,脸色苍白如纸,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仿佛刚才那场与数据洪流和物理风暴的双重搏杀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罗曼蜷缩在角落,抱着一个空桶,眼神空洞,显然还没从晕船的地狱中完全爬出来。布莱恩和莱蒂忙着清理船舱的积水和杂物,动作带着疲惫的麻木。韩沉默地检查着武器,确保它们在经历了海水浸泡后还能正常运作。
驾驶舱里,霍布斯依旧赤裸着上身,汗水、雨水和海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勾勒出岩石般坚硬的肌肉线条。他粗重地喘息着,巨大的手掌依旧紧握着舵轮,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风暴眼的平静是暂时的,外围的狂暴风墙还在缓慢移动,他们必须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时间。唐老大对照着那个简陋的坐标卡片和海图仪上闪烁的微弱光点,不断修正着航向。海图仪屏幕上,代表他们位置的光标正坚定地朝着南太平洋深处那个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坐标点移动。
“航向修正完毕。按这个速度,再坚持十六个小时。”唐老大的声音沙哑但稳定,打破了驾驶舱的沉默。他的目光投向舷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海天交界处,那里,似乎隐约透出一点不同的、更加深沉的蓝绿色调。
十六个小时,在风暴边缘的颠簸和引擎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中,如同十六个世纪般漫长。食物是冰冷的罐头和压缩饼干,淡水带着铁锈味。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但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吉赛尔大部分时间都守着那枚芯片和泰吉的笔记本,反复检查泄压通道的稳定性和芯片底层残留的日志碎片,试图从中挖掘出更多关于“Свет горы”和“夜枭”的线索,但收获甚微。芯片像一只受过致命惊吓的野兽,陷入了彻底的蛰伏,除了维持基础数据存储的微弱能量,再无任何异常波动。林风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检查了船舱内能找到的所有工具和零件,并在颠簸中尽可能清理了Supra和Fairlady Z暴露在外的部分机械结构,防止盐蚀加剧。他的动作精准而专注,仿佛修理这些冰冷的钢铁伙伴,能抚平内心因风暴和未知带来的躁动。
当海水的颜色终于从深沉的靛蓝转变为一种令人心安的、如同翡翠般的清澈碧绿时,当天空的铅灰云层渐渐稀薄,透下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金色阳光时,当海风中开始夹杂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浓郁而潮湿的甜香时,霍布斯砂纸般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响起:“到了。”
所有人都涌到甲板上,贪婪地呼吸着温暖、洁净、充满生机的空气,刺目的阳光让他们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如同霍布斯那张潦草简笔画的立体呈现,却又远超想象。
那是一座被陡峭悬崖环抱的深邃海湾,如同巨神用斧头在翡翠上劈开的一道伤痕。悬崖高耸入云,覆盖着郁郁葱葱、深绿到发黑的原始雨林,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垂挂而下。悬崖的顶端,隐约可见几座造型奇特、顶部平缓的锥形山峰轮廓,在阳光和薄雾的笼罩下显得神秘而庄严。湾内海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和在其中穿梭的鱼群。几艘破旧但还算完整的木质小渔船,静静地系在靠近岸边的简易木桩码头上,随着轻柔的波浪起伏。沿着海湾内侧,一条狭窄的、被茂密植被半掩着的砂石滩涂延伸向内陆。
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是紧贴着悬崖根部、几乎与深绿色的岩壁融为一体的一处巨大建筑遗迹。那是一个由巨大混凝土块垒砌而成的、带有明显二战时期风格的庞大结构。它的主体部分嵌入山体,正面朝向海湾的部分己经坍塌了近半,露出内部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和幽深的黑洞。残存的墙壁上布满深绿色的苔藓和攀缘植物,巨大的排气管道如同怪物的触角从山体岩石中探出,早己锈蚀不堪。这就是霍布斯口中那个废弃的气象站?它的规模远超一个气象站所需,更像是一个半埋式的小型军事堡垒。
“这就是…车库?”罗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他看着那巨大的废墟,又看看自己脚下这艘破旧的“海狗号”,感觉像是蚂蚁爬到了恐龙的脚趾头前。
霍布斯没有回答,他操控着“海狗号”小心翼翼地绕过水下的珊瑚礁,缓缓驶向那简易的木质码头。船身轻轻靠岸,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鸟在悬崖上空盘旋鸣叫。
“下船!动作快!”霍布斯率先跳上吱呀作响的木质码头,沉重的脚步震得腐朽的木板一阵呻吟。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目光锐利地穿透浓密的植被。其他人依次下船,踏上坚实却陌生的土地。脚下是细腻的白沙混合着黑色的火山岩砾石,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温暖潮湿,带着浓烈的花香、植物腐败的微酸和海洋的咸腥,奇异而充满生机。远处雨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悠长鸣叫和昆虫的嗡鸣。
“安全屋在哪?”布莱恩低声问,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经历了里约的背叛和围剿,他们对任何“安全”都保持着本能的怀疑。
霍布斯指了指悬崖根部那个巨大的混凝土废墟。“入口在里面。跟我来。”他带头走向那片被时光和植物侵蚀的庞然大物。
穿过坍塌的混凝土块和纠缠的藤蔓,一个相对完整的、镶嵌在巨大混凝土墙基上的厚重钢制大门出现在众人眼前。大门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海洋盐分的结晶,但门轴和巨大的轮盘式门锁结构依然清晰可见。门旁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同样锈蚀的、带有数字键盘和生物识别扫描孔的金属面板半埋在沙土里。
霍布斯走到面板前,用袖子粗暴地擦掉上面的沙土和锈迹,露出下面相对完好的金属表面。他没有输入密码,而是首接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右手拇指,用力按在了生物识别扫描孔上。
嗡……
一阵轻微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电机启动声响起。厚重的钢制大门内部传来沉闷的金属解锁和液压装置运作的“咔哒…嗤…”声。紧接着,伴随着刺耳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金属摩擦声,那扇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钢门,在无数锈屑簌簌掉落中,沉重而缓慢地向内开启了!
一股混合着浓重机油、金属锈蚀、尘土和封闭空间特有气息的冰冷气流猛地从门内涌出,扑打在众人脸上。门内并非一片漆黑。微弱而稳定的应急灯光,如同黑暗中沉睡巨兽的呼吸,勾勒出一个庞大空间的模糊轮廓。
手电筒的光束迫不及待地刺破黑暗,扫入其中。光束所及之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空间!挑高至少超过十米,面积堪比一个大型体育馆!穹顶是的粗壮混凝土梁架,上面悬挂着一些早己停止运转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巨大通风管道。地面是坚固的混凝土浇筑而成,布满了陈年的油污痕迹和一些被帆布覆盖的、轮廓不明的巨大物体。
但最令人心脏骤停、呼吸停滞的,是停放在这巨大空间中央区域的几辆钢铁造物!
它们同样被厚厚的军用防尘帆布覆盖着,但帆布无法完全掩盖那充满力量感的、棱角分明的庞大轮廓!其中一辆,底盘异常宽大低矮,车头位置高高隆起,帆布勾勒出的线条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肌肉感和压迫感,仿佛一头蛰伏的猛犸巨兽!另一辆相对修长,线条流畅而充满侵略性,尾部微微上翘,即使蒙着布也能感受到它蕴含的澎湃动力!还有一辆,体型更加庞大厚重,底盘离地间隙极高,车体轮廓方方正正,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霸道气息!
这些沉睡的钢铁巨兽,无声地矗立在昏黄的应急灯光下,散发着跨越时空的、冰冷而强悍的工业力量感。它们的存在,与这废弃的二战堡垒完美契合,却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违和与冲击!
“老天爷…”罗曼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眼睛瞪得溜圆,“这…这都是些什么怪物?!”
霍布斯站在缓缓洞开的大门前,庞大的身影被门内的微光拉长,投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他砂纸般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巨大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唤醒历史的沉重感:
“欢迎来到车库,先生们女士们。现在,让我们的‘老朋友’们…醒过来吧。”他迈开沉重的步伐,率先踏入这尘封的钢铁殿堂,走向最近那辆轮廓最庞大、最具压迫感的被帆布覆盖的巨兽。每一步落下,都激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沉睡的钢铁,等待着被唤醒。而孤岛的秘密,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