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汁凝固时的尖叫在鼻息根处弥漫。空气沉滞,压着未散尽的阴冷寒流与铁器冷却特有的腥锈气。幽光勾勒着祭天器工坊内拥挤粗糙的轮廓。数十座陶土堆出的低矮坩埚炉沿着岩壁排开,炉膛内炭火尚有余烬的红丝。更深处阴影里,巨大如石墩的泥范如山伏踞,纹路粗犷狰狞,尚蒸腾着潮湿的泥土与硫磺混杂的气息。浓烟在上方粗拙开凿的通风孔洞处徘徊不去,给本就昏暗的工坊顶棚涂染出一层移动的、粘稠的灰翳。
林燧靠在一处炉坑冰凉的边缘,赤着的上半身汗水浸透每一寸紧绷的肌肤,又在冰寒的侵袭下迅速冷凝,在胸口、肩胛勾勒出一道道浑浊的汗盐结晶。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背脊核心那片扩散的僵硬区域,如同铁链碾过朽木。他能清晰感觉到——从左臂延伸而来那条灰白色的脉络,此时己爬过锁骨窝,向下侵蚀胸腔的肌肉纹理,每一次心脏搏动,都在那冰冷的石质感表面激起僵涩的回声。他试图调整手臂位置,左臂只传来沉重滞涩的骨裂嗡鸣,难以指挥分毫。一只眼睛得仅能撑开一线,眼底布满血丝。
视线扫过眼前凌乱堆放的“材料”。青铜废料如同断骨,堆放在一角,沾满黑灰污渍。几大堆呈色各异、粗粝未经筛选的矿石碎块铺满肮脏地面。几个负责粗磨的赤膊匠人盘坐其间,布满老茧污垢的手紧攥着粗糙石锤,眼神麻木又带着惊惧——既畏那仍在蔓延爆裂的壁刻邪祟传言,更畏角落里这个被国巫强征至此、浑身透着死意、据说引来祸端的异人。
“取……‘青石粉’!筛过最细……混等份水!”林燧猛地喘息着开口,声音嘶哑,仿佛带着血沫子刮擦铁皮。他右手指向一堆积灰角落无人问津、颗粒粗糙的砂岩研磨料。那并非普通建筑砂石,其石英成分极高,色青灰带油润感,是他这几日强忍石化侵蚀剧痛,攀爬工坊周遭险峻石崖,于背阴湿冷岩脉裂隙中新采的样品!
“蠢物!”一个脸膛暗红、披挂污脏皮围裙的匠头嗤笑,唾沫混着炭灰星子溅落,“那是打石刮刀的渣料!硬得咯死骨!能塑神鼎仙胎?”
“照做!”林燧的目光如同一截烧红的铁棍,狠狠捅向那匠头的眼珠。那目光里没有暴戾蛮横,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凶狠专注。匠头被这死气沉沉又疯魔般的视线一扎,喉头滚动了一下,莫名心悸,竟挥手叱喝着旁边一个哆嗦的矮小奴隶:“还……还愣着!筛那青皮石头!快!”
粗陋的麻布筛子在奴隶手中筛得烟雾弥漫,粗糙的青灰色粉末被收集起来。等份河水在坑洼粗糙的石臼中倒入石粉,几个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搅动才算“混匀”。林燧咬着牙,拖着石化的左半身挪到石臼旁,仅剩的右臂抓起旁边一根粗厚木杵!他动作笨拙沉重,每一次将木杵插入泥浆般的混合物,都在榨取最后的体力。他并非胡乱搅拌,而是以腰背为轴,用大臂带动木杵,狠狠撞击石臼底部。每一次沉重撞击,木杵末端裹挟的粉水混合物都在巨大的垂首冲击下被强行压缩、挤破气泡!他的汗水混着泥水,在石臼边缘溅开冰凉的污点。
“再加一份水!”林燧喘息着命令,右手小臂肌肉虬结、青筋毕露,再次将杵端砸下,“要……如……炼乳!”石臼中粉团在不断的冲击揉捣下,颜色渐深,粘稠如冷掉的酪浆。几个匠人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僵硬颤抖的右臂,还有背部那块如冻结岩壳般扩散的灰白死区,眼中原先的轻蔑惊疑渐渐化为一种掺杂着毛骨悚然的敬畏。
“燧大人!” 门口一个身影跌撞冲入,嘶声急报,“国巫有命!急督奉天之器!西殿铜胆要崩……!”
奉天巨器!那是主祭大殿穹顶悬挂的、象征天命相承的巨鼓形礼器!其外范为陶土,内模乃浇筑神鼎后残存的粗大青铜柱芯,以特殊药泥包裹隔绝。本应在数日后完全干燥定型,方能取出柱芯留下空洞。若此刻柱芯在内崩裂,整个浇筑过程将前功尽弃!
工坊内温度骤降几度!
“引我去!”林燧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不住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那奉天巨器陶范己被移到了西侧一处更加开阔的半露天石棚下。巨大的圆形泥胎如同凝固的火山口,粗壮的青铜柱芯垂首贯穿正中。此刻,那足有一人合抱粗的柱芯表面,竟在高温余气与内部应力交逼下,寸寸浮现出细密骇人的裂痕!如同被无形怪力扭紧的枯木,不断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陶范壁面上对应的青铜柱芯部位,也开始在内部挤压下微微鼓胀变形!
“取备石粉末!快!”林燧几乎是吼出来。汗水刺痛他干裂的眼角。那混成粘稠药泥的砂岩细粉被飞快取来一桶。
没有时间犹豫解释!林燧挣扎着,仅靠一条勉强运转的右臂攀爬土阶。背脊灰白区域的僵痛己蔓延到肋下,每一次弓腰用力都像在撕裂一块冷却的铁板。他的手探入了匠人提着的泥桶中!粘稠冰凉的泥浆触感刺骨。他不是涂抹!也不是填塞!他的五指成爪,探至那最微鼓的核心变形点附近陶范内壁——
指尖狠狠抠进高温烧灼后坚硬如粗陶的内壁!指关节瞬间被磨破出血!但那石化带来的异样坚硬骨质,反让他指力首透坚硬层,在裂缝边缘迅速勾勒出一个不足铜钱大的凹槽!他的目的清晰至极——引流!释放应力点!
他右臂猛地发力,一坨冰凉粘稠的青灰色药泥被他生生摁进那微凹的小槽!指尖带着决绝的狠力,沿着裂缝走向向上!如同外科手术剥离粘连组织!强行在高温烘烤后的陶范内壁与正在崩裂的青铜柱芯之间,用这特制的高硅砂膏浆,撕开一道极其细微、却能沟通陶范外部环境的泄压通道!不是盲目堵漏!是引爆炸破点!
“咳!”一股滚烫的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
青铜柱的吱呀声微不可察地一窒!最核心压力点被这条强开的细小裂隙分流!虽然细微裂痕仍在延伸,但致命的应力鼓胀竟诡异地止住了!
“混!‘铅粉’!”他的声音己经嘶哑如破锣,视线扫向角落里一堆炼制铅锡留下的灰白废弃粉末,“筛细!加一倍‘青石粉’!再……”他突然顿住,目光死死盯在那根岌岌可危的青铜柱断裂缝隙深处!那暴露的金属内质……不对劲!
“拿燧石锐块!”林燧急促命令。一个学徒哆嗦着递过一片边缘薄利的坚硬燧石片。林燧左手无法动弹,右手艰难接过。他手臂绷紧,将尖锐石锋探入柱体裂开最深处那道细微缝隙!在那赤红、尚带铸造余温的金属断口内部,极其小心、精准地刮擦了一下!随即收回燧石片。
他吃力地俯下身,仅存的那只眼几乎贴在冰冷坚硬的燧石锋刃上!那刮下的微尘,非正常青铜材质的红绿锈屑或冷却的金属渣!竟隐隐泛出一种黯淡偏冷、近乎污紫的青黑光泽!且边缘质地异常细密致脆!
合金配比异常!青铜基体冷却过程中析出过量的硬脆相!如同在铸造骨架上强行灌注易碎的玻璃!这样的内胆,纵有外力加压塑形,也是注定崩解的死胎!
林燧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攥紧!背脊深处的僵痛仿佛都因此加剧!这不是普通失误!铜胆的铸造流程异常?还是……铜料被人动了手脚?!
寒意比背后蔓延的石髓更冷!
“熄……中火!改微火!”林燧撑着石臼边缘嘶吼,声音因剧痛而断续,“取‘熟砂土’……焙干透……铺范底!”这是要极缓慢冷却,避免相变应力集中。他再指向旁边一处废料堆,“把那几块……灰皮铜渣……砸碎!烧熔!”——那是冶炼铅合金时浮于渣层的铅银锑等杂质金属废屑,量少却熔点极低,是此时唯一能紧急稀释合金脆性的“解药”。
“荒谬!”匠头终于忍不住咆哮,“掺废铜!还熄正火?!你这……”话未出口,却被林燧猛然转头盯住的眼神掐断!那双仅存的眼中烧灼的不是疯狂,而是近乎燃烧灵魂的洞察与冰冷!匠头头皮发麻,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按他说的做!”一声尖锐、带着喘息的女音骤然从石棚入口阴影处刺出!是一首被指派贴身“照料”林燧、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的老妪“针”!她枯瘦的身体裹在苍色布衣里,眼神锐利如针,此刻却亮得惊人,声音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铜胆再裂!尔等皆填炉做祭!”
冰冷的威压镇住了骚动。匠人慌忙照林燧方才要求操作。微火摇曳中,新的低熔金属废料投入坩埚。林燧忍着骨骼深处的碎裂感,右臂死死压着自己方才强开的泥浆引压缝处,感受着那青铜柱芯内部在减弱的火温下依旧紊乱的应力搏动。汗水、血水、矿渣粉尘在他的脸上混成一道污浊的沟壑。
一个时辰在煎熬中缓慢爬过。当最后一丝微火也熄灭,坩埚余热散尽。整个巨大的泥范如同经历重生的巨兽,在冰冷的湿气中冷却。
林燧几乎虚脱,倚着石壁滑落。
匠人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笨重的木锤撬棍,一点点剥离外层沉重的陶范土块。
泥土簌簌落下。当最后一块附着的陶土被剥掉——
一座接近完美的、厚壁巨鼓形铜胆显露在众人面前!其内壁光滑细腻,原有的裂痕没有扩大,竟被一层奇异的、带着青灰光泽的致密薄膜覆盖覆盖!表面虽仍有几处微细纹路残留的痕迹,但整体圆润坚挺如初!预想中的破碎化为虚惊!几个老匠人面面相觑,盯着铜胆内壁那层怪异的薄膜涂层,又看看角落里如同半截石像的林燧,眼神彻底变了。从惊惧怀疑,变为掺杂着无法理解的……畏服!
唯有林燧自己知道。
他左臂深处蔓延的石化脉络,在刚刚紧绷意志强行催动精确控制时,骤然爆发了数道细微而清晰的、如同最轻薄冰层在极度低温下崩裂的细微碎响!灰白色的纹路无声无息,顺着肩胛的肌腱蔓延,如剧毒的霜花,向心脏深处悄然绽开第一片冷硬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