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穴的地气黏稠如浆,浸透骨髓。壁龛中凝固的鲛油灯盏只燃起豆大一点幽光,将冰冷的石砖地面拖出无数巨大而扭曲的、如同垂死挣扎怪物的暗影。空气里的湿冷带着浓烈的土腥,混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从千万年前干涸血髓中析出的铁锈甜腥气。
林燧靠坐在离入口最远的一处壁龛底部。冰凉的砖石寒气隔着单薄褴褛的麻葛衣料,丝丝缕缕地刺透皮肤。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像含着冰针钻入肺腑,在早己不堪重负的胸腔内刮擦出一片片细密的痛楚涟漪。背上那块扩散的僵冻区域如同不断增长的冰盖,沉沉压在脊柱之上,每一次轻微的吸气,都牵动冰盖深处传来沉闷而清晰的骨裂脆响——咔…滋… 那不仅仅是左臂肩胛的延伸,它早己侵过了胸椎的龙骨,冰冷的灰白石纹在肋下蔓延,如同冻结的藤蔓缠上肋骨,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在那僵硬的表面激起疼痛的共振。
他的右臂——那条仅存能动的肢体——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指却控制不住地痉挛着,掌心紧握的,正是那支从祈年殿混乱中带回的灰白骨质长钉!
触感冰冷刺骨。坚硬、致密,表面蚀刻的细密扭曲符号如同某种远古虫豸被钉死前挣扎留下的最后刻痕,深深切入骨钉内部。钉尖处那一点干涸发黑的粘稠印记,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铁锈般的暗芒。更让林燧心神剧震的是——这骨钉握在掌心久了,竟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吸纳他体内盘踞不散的归藏寒气!一种微弱的、冰冷的共鸣,顺着骨钉内部的细微纹理传导向手臂冻结的末梢神经!
他视线扫过这间作为工匠临时存放祭器残料的巨大地下墓室。石壁粗糙,巨大的条石堆叠,缝隙间渗出冰冷的水汽。角落里堆积着被淘汰的、粗劣变形的青铜废件。更多地方,横竖堆放着尚未完全干燥刻画的巨大泥范板料——用于制作某种巨大、平整的器物。一种不安在这空旷的寂静中弥漫。
墓室深处一条通向主祭区域的甬道口传来沉闷的夯打声,那是匠人在封堵最后的祭器基座。声音隔着厚石壁,变得遥远模糊,反而更衬得此处死寂。
老妪“针”如同一个早己融入石壁的剪影,无声地盘坐在对面墙角。苍色布衣宽大,衬得她瘦骨伶仃。草笠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偶尔抬起一丝的眼帘缝隙间,能窥见那双如同千年古玉般冰冷沉静的眸子。她的呼吸微不可闻,目光却如同最细密的筛子,透过草笠的缝隙,无声地扫过林燧手中紧握的骨钉,扫过他因用力而青筋凸起的僵硬右手,扫过他那被灰白死纹爬满颈侧、气息粗重如同漏风破袋的胸膛。
冰冷的沉寂如同无形的枷锁。
林燧的手指忽然用力!骨钉锋锐的尖端被他用尚能活动的拇指狠狠抵压在食指尖端!指尖皮肤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发白!一股更尖锐的寒意从骨钉内部被激发,刺向指尖!
几乎在疼痛炸开的同一瞬间——
嗡……!
极其极其细微的振动!一股深沉、粘滞、带着地下岩层巨大压力感的、并非空气传播的低频次声波!从脚底冰冷厚重的石砖深处……猛然传递而来!震得他指关节一阵发麻!
墓室地面石板上沉积的细微尘土被震得凭空跳起一丝丝烟尘!壁龛深处那豆大的鲛油灯火猛地剧烈跳跃晃动!光影骤明骤暗!
滋啦——!
一种令人齿酸的、仿佛最冷硬的冰晶在巨压下相互摩擦的尖锐轻响,从林燧紧握骨钉的右手掌骨深处清晰无比地传出!他低目!骇然发现,那支灰白色的骨钉——其表面蚀刻的某些极其细微、扭曲如同漩涡的刻痕节点处,在方才指压与地下异震叠加的瞬间,竟然无声地崩裂开一丝丝肉眼难辨的细微裂纹!裂纹边缘渗出极其微小、却在幽光中闪烁出幽幽靛蓝色泽的细微粉尘!
那是深埋于归藏地脉、被强行压缩固化的最纯粹、最原始的时空碎片!骨钉上的刻痕,竟如引路符篆般开始瓦解!
一首无声无息的老妪“针”,身体第一次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地绷紧!草笠遮住的双肩线条瞬间僵如木雕!虽依旧未抬头,但草笠下一线缝隙里射出的目光,骤然变得如同寒潭深处的毒针,死死钉在骨钉尖端那崩裂的细微裂纹、以及其上粘着的微量靛蓝尘埃上!呼吸声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低频的震动持续了不到十秒,骤然消失。
墓室重新陷入粘稠冰冷的死寂。灯火重新稳定,如同凝固的琥珀。
“咳咳……”林燧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喉咙里涌上腥咸的铁锈味。刚才强行引动骨钉裂纹的刹那,他仿佛听到胸口那灰白死纹覆盖下的心瓣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的、如同冻土绽裂的尖鸣!一丝冰冷彻骨的死寂气息似乎正试图沿着心血勃发的路径倒涌向心房!死亡的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蛰伏!
他喘息稍定,猛地抬起眼!浑浊充血的目光死死锁住草笠下的老妪!
“这鬼地方……是埋……什么东西的料仓?”他的声音嘶哑异常,像钝锯刮过朽木,目光锐利地投向墓室更深处堆叠的泥范板料,“禹定九州……涂山大会之后……最紧要的……难道不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叶深处传来冰屑刮擦般的剧痛,“……封镇息壤泄漏的巨阵?!”
老妪“针”如同一段枯木。草笠下的阴影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似己断绝。
但林燧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
就在“息壤”二字从他被死亡侵蚀的喉咙里艰难吐出的瞬间!老妪那苍布衣袖口下,那双交叠在膝前、如同枯树枝般僵硬的手指——左手拇指指根内侧关节上一块微微凸起的、异常僵硬的厚茧,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疼痛!那更像某种条件反射的牵动!
林燧的心猛地一沉!息壤!国巫!还有这祈年殿下方如影随形、遍布陷阱的老妪!“针”这个名字……恐怕远非照料那么简单!
“哗啦——轰!”
墓室外侧甬道那堵正在封堵的巨大厚重石门猛地被一股狂暴的巨力撞击!如同攻城巨锤轰砸!沉重的撞击在狭小的空间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浪!整个墓室都随之猛地摇晃了一下!壁龛里一点幽暗灯火骤然熄灭!
“奉国巫严令!查妖乱余孽!敢有阻挠者——杀!”
外面混乱的咆哮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摩擦石壁的刺耳噪音混杂成一锅沸水!守卫石门的匠人惊恐的尖叫与某种重物砸在皮肉上的沉闷撞击声瞬间搅碎了这死寂的墓室!杀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灌入每一道石缝!
混乱爆发得毫无征兆!
“走!”老妪“针”的声音第一次发出短促而凌厉的尖鸣!不再是苍老迟缓,带着一种毒蛇出洞的阴毒决绝!她枯瘦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弹起,深袍卷动带起阴风!目标却非唯一的甬道出口——那即将被砸开血路之处!而是墓室更深处、那片堆满了废弃祭器泥范的、更幽暗的角落深处!
老妪的动作快如鬼魅!林燧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身体如同生锈的机括艰难弹起,仅凭一条灌注了所有残余力量与意志的右腿猛蹬墙壁,踉跄紧随!他左半边身体己彻底失去了知觉,如同拖着一截沉重的石像,每迈一步,冻结的胸骨与脊柱连接处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断裂声。冰冷僵硬的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根裂纹蔓延、散发幽蓝粉尘的骨钉!
身后,石门的轰隆砸击声夹杂着垂死者的闷嚎越来越近!碎石尘土簌簌而下!
老妪冲向墓室最尽头那片高大的泥范堆!那些泥板堆叠如同巨大的断崖。她并未翻越,而是在那片泥范堆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被几块长满霉斑的巨大废弃青铜碎件遮掩了大半的角落猛地伏身!枯瘦的五指如同鹰爪,狠狠抠进几块铺地石砖边缘潮湿滑腻的苔藓下面!
喀喇!
一声沉闷刺耳的机括咬合声响起!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青黑石砖被老妪枯枝般的五指强行掀开!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向下延伸的狭窄梯口暴露出来!一股比墓室本身浓郁十倍的、混合着万年积尘和某种冰冷金属锈蚀的腐朽腥气,如同开启的墓穴核心,瞬间喷涌而出!
洞口黝黑!深不见底!
老妪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同坠石般朝洞内滑落!林燧紧随其后!在身体跌入洞口的刹那,他用尽全力,猛地将手中紧握的骨钉,狠狠钉在了下坠石梯侧壁一块布满滑腻苔藓的石棱尖端!
钉!
骨钉深深扎入石缝!钉体内部裂纹里渗出的幽蓝尘屑瞬间点亮了钉尖接触点!如同黑暗中点燃了一颗冰冷的星辰!裂纹内被压缩的微光骤然爆发出一团极细微的幽蓝光晕!并非照亮,而像一束凝聚到极致的冰冷射线,顺着那点钉入的石棱,无视了石壁厚重的阻隔,无声无息、却又清晰地指向了墓室穹顶那个被巨大石柱支撑拱券遮蔽的极高处——
那个先前在祈年殿被骨钉隔空指向的、悬于高柱石龛的方向!
林燧的身体在冰冷的阶梯上翻滚下坠。下落中,他仰头透过洞口。
石梯入口上方的墓室穹顶处,在巨柱承重拱券结构交错阴影的最深处!先前根本未曾注意的区域!一面巨大平整、布满千年积尘污垢的巨型泥范内面——那本该平滑待刻画天象的壁板之上——在骨钉钉入石棱、蓝光点亮的瞬间!
几条刻在厚重泥板深处、极其隐蔽而古老的刻痕!被这一束冰冷射线般的共鸣微光骤然激活!
几条粗犷深重、走势诡异如同怪蟒交缠的线条!它们首尾纠结盘旋,在泥板核心区域勾勒出一个奇异的、残缺的兽首图案!那兽首……它张开的口腔深处,赫然刻着一个扭曲的、如星辰碎裂般的——
“太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