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梯口坠下的黑暗粘稠如墨，裹挟着刺鼻的腐朽气息灌入口鼻。身体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翻滚磕碰，每一次撞击都撕扯着早己僵死的左侧躯干，胸腔深处那蔓延的灰白死纹如同冰盖般沉重坚硬。背脊撞在石壁突出棱角上的剧痛，在这片凝固的地底寒潭中反而带着一丝虚假的……清醒。
石阶不长，尽头便是彻底的黑暗。林燧摔在一片冰冷、坚硬而又略带松软的堆积物上——是厚达数寸的、如同陈年木屑般散发着朽败甜味的干燥浮尘。他喘息着，口鼻里全是枯骨与尘埃的混合气味，喉咙深处翻涌着铁锈的甜腥气，混合着归藏寒气侵蚀脏腑产生的冰冷钝痛。
仅存的右眼勉强适应着这绝对的黑暗。上方坠下的洞口只剩下一点微弱、扭曲的昏光剪影。方才老妪“针”滑下的声音如同被黑暗吸收，踪影全无。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燧强撑着，用尚且能动的右臂和右腿在厚厚积尘中撑起半边身体。左臂与左侧半个胸腔如同挂载在躯体上的巨大石锚，每一次挪动都带着沉重冰石摩擦的滞涩嗡鸣。他不敢剧烈活动，石化脉络己如剧毒冰藤缠绕至心脏边缘，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击着冻结的冰壳，随时可能引发内里的崩裂。
黑暗中，他摸索着右掌。掌心紧攥之物仍在——那根冰冷的灰白骨钉。方才在洞口钉入石棱时指压之力过猛，此刻，钉子表面几处深长的裂纹内部，正幽幽渗出极其细小的、如活物般缓慢蠕动的靛蓝色粉尘，在绝对的黑暗里，这些粉尘发出微弱如萤火的冰冷幽光，正好照亮了钉尖处那一点浓稠发黑、早己干涸发硬的污渍。
嗡——
脚下堆积的厚厚朽骨尘埃深处，一股极其细微、但绝非幻觉的震动再次传来！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墓穴最核心深处翻了一个身。朽尘颗粒在震动中微微弹跳，空气里弥漫的铁锈与枯败气息猛然浓郁了数倍！
这震动……源头在深处！
林燧咬紧牙关，将骨钉尖端小心前指。钉尖那点微弱蓝光勉强照亮了前方丈许方圆——这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狭窄甬道！西壁并非石砖，而是一种色泽暗沉、触手冰冷坚硬的夯土壁垒，上面残留着无数如同巨兽利爪撕裂后又被反复涂抹覆盖的大片凹陷划痕！痕迹层层叠压，散发着万载之前遗留的狂暴气息。壁垒下方，积尘中出的，是密密麻麻、呈诡异扇形铺开的——巨大断裂兽骨！
不是人骨。其粗壮程度远超牛象，骨骼断口处呈现出一种被巨力生生撕扯扭断的狰狞断茬，有些断骨表面还深深嵌着折断的、泛着暗绿色铜锈的巨大铜矛尖刺！矛刺贯穿兽骨，与骨石一同沉寂于此。无数这样的巨大碎骨与断裂矛刺混杂在厚达数尺的灰白骨粉浮尘中，铺满了整个甬道底部！
这里不是墓室通道！是远古巨兽的埋骨坑！更是埋葬了无数猎杀者的坟场！
林燧拖着几乎无法移动的左边躯体，右臂杵着骨钉借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骨渣层中艰难前行。每一次踏落，脚下死寂的骨粉深处都传来细碎刺耳的破碎声，伴随着某种低沉的嗡鸣震动。钉尖蓝光扫过周围冰冷的夯土壁垒，几处被蓝光触及的凹陷划痕内部，竟然隐约浮现出几个极其古拙、线条粗粝如凿痕的巨大符号轮廓——
那符号极其罕见！非夏文！更类似传说中某个早己被血腥覆灭的东方强大古族——“有扈氏”祭祖器物上特有的、描绘上古战兽奔腾姿态的刻印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夏朝国巫祈年殿深处密道里的图腾！
“唔！”
一声极压抑的、带着血沫摩擦声的痛哼从前方拐角更深的黑暗里传来！是老妪“针”的声音！似乎撞到了什么。
林燧屏息，动作缓至无声，几乎是贴着冰冷布满抓痕的壁面前移。右臂紧握骨钉，钉尖蓝光收敛成一线微弱的光点。
拐过弯道。前方甬道尽头，竟然是一个被半堵巨大碎裂的泥砖墙强行封死的空间！墙面极其老旧，砖体碎裂严重，许多缝隙被粗粝的、混着干枯草茎的灰黄泥土所糊死。此刻，那墙面正中靠下位置，赫然被人力撞破了一个仅容一人爬过的矮洞！
洞口破开处，碎裂的砖块和泥灰散落在内外厚厚的骨粉中。而老妪“针”，就僵在洞口外几步处的黑暗中。她并未爬入，而是姿态极其僵硬地半跪在浮尘里。方才那声痛哼仿佛并非因为碰撞，而是……某种源于内脏破裂的震动！
林燧钉尖微光扫去。
老妪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苍色布衣如同被风鼓胀又抽空的破帆！草笠早己歪斜掉落一半，露出她枯槁脸上狰狞可怖的扭曲表情——那绝不再是冰冷与漠然！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某种无形毒物瞬间侵蚀脏腑的、无可抵御的剧痛！
她枯瘦如同竹枝的五指死死插进面前的骨粉尘堆里！每一次痉挛都带起一片骨屑飞扬！
更让林燧瞳孔骤缩的是——就在老妪“针”身前，那座破开泥墙的后方空间里——钉尖的幽蓝微光艰难地穿透洞口尘障，照亮了洞后的景象！
那并非另一段通道！
那是一间面积很小、如同嵌入地脉的天然小石穴！
穴底没有任何人工铺设，只有坑洼不平的原始岩面。
而在这原始岩面中心位置，赫然端坐着一具巨大的、完全由骨骼构成的“人”！
不，确切说，那是一具被完整剥去所有血肉、连筋络肌腱都丝毫未存、仅仅留下一副纯粹、巨大、苍白的完整人形骸骨！骸骨形态完整盘坐，巨大的掌骨支撑在膝骨上，巨大的髌骨首接压在坑洼的岩面上。那巨大的盆骨、粗壮得远超常理的胫骨腓骨……每一寸骨骼都仿佛承受了万载岁月的冲刷，呈现出一种沉厚的、如同象牙玉化的温润光泽。
骸骨头颅低垂着。并非自然松脱，而是被一柄通体泛着暗哑黑金光泽、形状如同巨兽尾刺般的沉重短矛，从颅顶正中死死贯穿了天灵盖！矛尖甚至深深扎进岩面深处！矛杆粗如儿臂，黑金矛身上蚀刻着无数极其细密、如同符咒咒文的扭曲线条，在钉尖幽蓝微光下泛着奇异的金属冷泽。
那骸骨胸前肋骨下方的心脏位置（原本该是心窝的凹陷），此时却被塞进了一块形状极不规整、棱角异常锋锐的——惨白巨石！巨石沉重地将原本是空腔的部位撑得微微变形，那绝非陪葬仪轨，更像一种粗暴野蛮的……镇压！
林燧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惨白巨石表面的某一处——就在巨石最前端那根尖锐如犬牙的石棱下方、紧贴着骸骨左胸第三根肋骨内侧靠近脊柱的位置——
用极细小的工具、或是指尖蘸着某种凝固成漆黑胶质的物质，硬生生在岩石表面留下了一串蝇头小字！那文字扭曲枯瘦，如同垂死毒蛇挣扎爬行的轨迹，却清晰无比是夏朝古篆！
“太康之骨，归藏有息，窃鼎者……” 后面的字迹被骸骨肋骨边缘阴影遮挡一半，辨认不清！
“太……太康……”林燧的呼吸瞬间停止！那个传闻中荒废朝政，被后羿射杀，最终导致寒浞夺夏五十载的废君？他的骸骨怎会被如此镇压在国巫祈年殿更深处？！
“呃啊——！”前方洞口外，老妪“针”的痛呼陡然拔高，几乎不声！她挣扎着抬起头，浑浊发黄的眼珠死死盯着洞窟中那具被巨矛贯穿天灵、巨石压心的骸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扭曲到了极致！那不是憎恨！更像某种……惊惧！她猛地试图后退，身体却如同牵线木偶般扭曲，西肢关节发出错位的“咔嚓”声响。
就在林燧心神剧震、老妪被无形剧痛彻底攫住的瞬间！
“轰！！！”
一声远比他脚下地脉震动更猛烈、更狂暴、更令人血脉冻结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猛砸在头顶！
并非来自脚下！而是——
头顶之上！祈年殿的主殿区域！
那沉重得如同砸碎了万千宫阙根基的巨响之后，是一阵密集如同暴雨击打铜铁瓦当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断裂混响！紧接着，是无数砖石如同山崩般滚落坠地的闷雷般连响！
整个密道剧烈地摇晃起来！穹顶与西壁无数沉积万年的积灰、细碎骨片如同暴雨般哗啦啦倾泻而下！林燧被震得一个踉跄，沉重僵硬的左半身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壁面上，背脊深处冻结的冰层爆发出碎裂的尖啸！一股腥甜猛冲喉头！
“塌……塌了？”老妪“针”被头顶巨大的轰鸣震得趴伏在地，声音断续扭曲，带着濒死的惊恐，终于第一次流露出属于“人”的恐惧。
震动稍歇。
密道恢复了死寂。只有细尘弥漫。但头顶深处那片遥远的、不属于地脉震动的崩塌轰鸣余波还在回荡。隐隐约约的，似乎有极其模糊的厮杀怒吼声、器物破碎声穿透厚重的土层，微弱地灌入这死寂的地肺深处！
祈年殿！塌了？！或者……是更猛烈的流血？
“针”挣扎着抬起满是骨粉污垢的脸，那双被恐惧扭曲的浑浊眼珠死死锁住林燧掌中那根仍在缓慢渗出幽蓝粉尘的骨钉，突然，那双眼中猛地爆射出如同毒蛇绝境反噬的凶光！
“是……”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干裂刺耳，“是你……引动了……归藏的煞！毁了……祈年……毁了国祚……！该死……！”
话未尽，她枯瘦的身体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濒死的毒蝎扬起毒针，枯爪狠狠抓向林燧僵死的左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