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柏油马路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李青坐在五菱宏光的副驾驶上(合作社买的二手车,是给城里超市送菜的),把相机包紧紧的搂在怀里。王轱辘的右手搭在档把上,晒成小麦色的手臂青筋微微凸起,沾着洗不掉的机油痕迹。
"前面右拐。"李青指着路边的招牌,"今生缘照相馆"五个霓虹字在白天也亮着。这是县里新开的,玻璃橱窗里挂着大幅婚纱样照,新娘的裙摆像朵盛开的百合。
王轱辘熄火时,方向盘上的胶套粘住了胳膊。他嘶了一声,李青己经掏出湿巾给他擦汗。这个动作太熟练——去年在医院陪床时,她也是这样给他擦去熬红的眼角。
推开照相馆的门冷气扑面而来。前台的姑娘正涂着指甲油,鲜红的刷头在指甲上打着转。"拍什么套餐?"她头也不抬,手机里正放着抖音热曲。
李青的指尖在价目表上游移。最便宜的证件照要三十八,带化妆造型的婚纱照标价588。王轱辘突然从裤兜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要能放大的那种。"
化妆间里飘着廉价香氛的味道。李青看着镜中的自己,粉扑扫过眼下的青黑——那是熬夜对账本留下的。化妆师把她的马尾散开时,一缕白发刺眼地混在黑发里。
"姐我给你遮遮。"化妆师嘴甜,粉底液挤在手背像融化的奶油,"你们是拍结婚周年吧?"
更衣室的帘子突然晃了晃。王轱辘穿着租来的西装出来,领带歪得像条上吊绳。李青噗嗤笑了,伸手给他整理时,闻到他衣领上熟悉的汗味,混着化妆品的化学香气。
摄影师是个扎小辫的年轻人,指挥他们站在仿欧式背景前。"叔叔搂着阿姨的腰......哎对,阿姨头往老公肩上靠......"他的镜头突然顿了顿,"要不要拿个道具?我们有小宝宝的相框......"
此时空气瞬间凝固了。李青的指甲掐进王轱辘的手背,那里有去年在产房外捶墙留下的疤。摄影师慌乱地翻找:"啊这...还有抱枕......"
"就这样拍。"王轱辘的声音像晒裂的田埂。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李青看见镜头反射出他们的样子——她鬓角的粉底没抹匀,王轱辘的西装肩膀处撑出了褶皱。多像两个笨拙的、努力扮演幸福的人。
选片时,前台姑娘嚼着口香糖说:"加两百能修图,祛斑祛痘瘦脸。"液晶屏上,王轱辘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李青摇摇头:"就要原片。"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李青把装照片的纸袋护在怀里,怕汗水洇湿了边角。路过县医院时,王轱辘突然拐进小路——那里有家不起眼的童装店,玻璃上贴着"清仓处理"。
"去看看。"他停车时没看李青的眼睛。
店里挂着各色小衣裳,蝴蝶结发带五块钱三条。李青的指尖拂过一件蓝色连体衣,标签上印着"新生儿纯棉"。老板娘热情地凑过来:"几个月了?我们还有......"
"随便看看。"王轱辘抓起李青的手腕就往外走。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像婴儿的笑声。
五菱宏光重新发动时,仪表盘上的菩萨挂坠轻轻摇晃。那是王轱辘去年从庙里求来的,保佑李青早点再怀上。李青突然摇下车窗,让热风灌进来吹散眼里的雾气。
合作社的院子里,张寡妇正在翻晒新收的绿豆。看见他们手里的照相馆袋子,老人家用围裙擦着手迎上来:"照得好不?赶明儿挂堂屋......"
李青借口对账躲进办公室。铁皮柜最下层锁着个饼干盒,里面是一张B超照片——去年那张模糊的小脸,现在应该会笑了吧。窗户外,王轱辘正给新栽的西红柿苗搭架子,后背的汗渍洇成一片深蓝。
晚饭时张婶炖了排骨,电视里放着《乡村爱情》。王轱辘扒完两碗饭就去了仓库,说是要修漏水的水泵。李青洗完碗出来,看见他蹲在井台边,就着月光看那张照片。
"给我也看看。"她挨着他坐下。井水泛着凉气,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有些僵硬,但王轱辘搂着她腰的手很稳,像扶着一株怕风的秧苗。
仓库的灯泡突然亮了,张婶抱着床单走了出来:"天热了,给你们换了凉席。"老人家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西屋的床我也收拾了。"
夜风此时送来了金银花的香气。李青数着晾衣绳上的衣服——王轱辘的工装裤,她的碎花衬衫,张婶的老式背心,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多么平常的一个夏夜,平常得让人心碎又心安。
"睡吧。"王轱辘收起照片,手指在塑料膜上留下指纹。他们一前一后走向亮着灯的屋子,影子在地上短暂地交叠,又被夜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