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卷着未化的残雪掠过东宫红墙,棠梨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跟随宫人前行。
粗布裙角被风掀起,露出补丁摞补丁的鞋底,她攥紧自己的衣袖,指节在寒意中泛白。
椒房殿的鎏金铜钉大门缓缓洞开,暖香裹挟着龙涎气息扑面而来。
谢明姝斜倚在镶玉蟠龙榻上,月白织金襦裙铺展如流云,鬓边九凤衔珠钗随着动作轻晃,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她翻动《女诫》的动作轻轻晃动,将棠梨的身影割裂成斑驳碎影。
"奴婢棠梨,参见太子妃娘娘。"
棠梨双膝重重磕在金砖上,额头几乎贴地。
冰凉的触感顺着膝盖蔓延,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殿外呼啸的风声。
余光瞥见谢明姝腕间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流转的幽光,突然想起当年苏府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冷的天。
"抬起头来。"
鎏金护甲挑起她的下巴,力道大得似乎想要碾碎她的骨头。
谢明姝凤目含笑,却似淬了毒的匕首,
"祭祖那日捧着祭盘的手那么稳,怎么如今行礼倒像筛糠?"
指尖划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
"莫不是在尚宫局养尊处优惯了?"
棠梨强撑着与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对视,血腥味在舌尖漫开。
她想起林嬷嬷的叮嘱,咽下喉间酸涩:
"回娘娘的话,是奴婢失礼。"
殿内熏香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更漏声,一下下敲打在心头。
谢明姝突然换了一副表情,殿内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快些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何须行这般大礼?"
谢明姝将书卷随手抛在软垫上,莲步轻移间,绣鞋上的东珠在金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
她望着棠梨低垂的眉眼,想起三日前祭祖大典上,那双捧着青玉祭盘的手——稳得像山,却让自己整夜辗转难眠。
棠梨缓缓起身,粗布衣裳上还沾着尚宫局的皂角气息。
她余光瞥见谢明姝指尖把玩的鎏金护甲,突然想起尚宫局林嬷嬷的告诫:
太子妃的笑容越甜,刀就越锋利。
"听闻你在祭祖大典上捧稳了三牲祭品,当真是好胆识。"
谢明姝重新坐回榻上,执起象牙梳梳理长发,
"本宫与太子成婚刚刚几日,正缺得力人手。净事房又是要紧差事..."
她故意顿住,让梳齿划过发丝的沙沙声填满沉默,
"只有你这双你好手能够胜任。"
殿外传来宫娥搬运春茶的脚步声,棠梨垂眸行礼:
"娘娘抬爱,婢子定当尽心竭力。"
"尽心?"
谢明姝猛地转身,凤目含笑却像淬了毒的琉璃,
“说起来本宫与太子大婚那日,宾客里没看到妹妹,想来一定是有要事要忙,那就先把祝福补上吧。”
玉梳重重敲在妆奁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
"听说你在尚宫局时,颇得林嬷嬷看重,该不会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
棠梨攥紧藏衣袖,记忆翻涌间,她仿佛又看见苏府被抄那日,父亲被拖出府门时,谢崇山站在轿中冷笑的模样。
"愿娘娘与太子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
"白头偕老,永享太平。"
"太平?"
谢明姝突然发出清脆的笑声,广袖扫过案头的翡翠香炉,
"妹妹这话,倒像是盼着宫里永远无风无浪。"
"这就完了?"
谢明姝突然捂嘴娇笑,广袖扫落案上的翡翠摆件,
"当初你父亲在朝堂上,说起话来可是滔滔不绝。"
她俯身凑近,发丝扫过棠梨耳畔,
"再好好想想,说些让本宫开心的。"
棠梨突然想起萧承瑾,他眼神里的温柔和冷漠在不断交替。
"愿...愿太子殿下与娘娘..."
棠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咽下碎冰,
"琴瑟和鸣,岁岁同心。愿娘娘入主中宫,福泽绵长,与殿下...白头不相离。"
话音未落,谢明姝突然爆发出清脆的笑声,鎏金护甲重重拍在她脸颊:
"说得真好听!可本宫怎么瞧着,你眼里要滴出血来了?"
她逼近时,龙涎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药味将棠梨笼罩,
"净事房的差事看似简单,但若出了差错..."
鎏金护甲挑起棠梨的下巴,
"本宫最见不得阳奉阴违的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通传声。
谢明姝瞬间恢复温柔笑意,轻抚棠梨的发顶:
"去吧,好好干。"
她转身时,裙摆上的玉兰纹掠过棠梨手背,
"若是让本宫失望..."
尾音消散在打开的殿门处,初春的风卷着柳絮扑进来,迷了棠梨的眼。
当棠梨踏出椒房殿,望着东宫飞檐下晃动的铜铃,终于明白这看似和煦的春光里,每一缕风都藏着利刃。
远处净事房的灰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恰似谢明姝最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棠梨踉跄着退出椒房殿,初春的风扑在发烫的脸颊上,才将谢明姝鎏金护甲留下的灼痛稍稍缓解。
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撞,恍惚间竟像极了三年前苏府被抄时,官兵砸门的声响。
"跟我走。"
沙哑的嗓音惊得她浑身一颤。老宫娥佝偻着背立在廊下,浑浊的眼珠在布满皱纹的眼窝里转了转,青灰色的拂尘随意朝西南方一指,
"净事房在后花园西北角,过了九曲回廊便是。"
碎石子硌着粗布鞋底,棠梨踩着自己歪斜的影子跟在后面。
宫墙投下的阴影越来越浓,腊梅残枝勾住她的裙角,仿佛要将她拽进更深的黑暗。
穿过九曲回廊,空气中渐渐漫开酸涩的皂角味。
走过垂花门,两排灰瓦矮房出现在眼前,檐角结着冰棱。
老宫娥用枯瘦的手指点向西侧:
"那三间是下人的净房,每日卯时、申时各刷洗一遍。"
她刻意拖长尾音,领着棠梨拐进东侧月洞门。
扑面而来的气息陡然变得清甜——白玉砖砌就的回廊萦绕着龙脑香,鎏金兽首吐着袅袅暖雾。
老宫娥推开雕花木门,紫檀木屏风后,青玉砌成的恭桶泛着冷光,桶沿镶嵌着夜明珠,在烛火下流转星辉。
"瞧见没?"
她用铜烟杆敲了敲桶壁,
"太子殿下专用的,每日要用西域进贡的龙涎香薰三遍,擦拭的棉布都得是江南新贡的软绸。"
再往里走,珠帘后传来环佩轻响。
谢明姝的专属净室铺着猩红地毯,金丝绣着并蒂莲的帷幔低垂,墙角鎏金炭盆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恭桶由整块羊脂玉雕成,桶内垫着湘妃竹编的镂空屉子,撒着新鲜玫瑰花瓣。
"娘娘尊贵,用的东西自然不同。"
老宫娥凑近棠梨耳畔,呼出的白气带着烟油味,
"太子妃娘娘的净桶要用龙脑香熏,若是闻出半点异味..."
"稍有差池,仔细你的皮。"
棠梨衣袖,指节泛白。
老宫娥枯瘦的手指点向墙角锈迹斑斑的灶台:
"烧热水的柴火自己去柴房搬,省着点用。"
他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她,
"还有,别妄想攀高枝。上个月有个不安分的,现在..."
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身时,袍子下摆扫过沾满秽物的门槛,
"好好记着规矩,这里不是尚宫局。"
寒风卷起枯叶打在脸上,棠梨望着老太监消失在游廊尽头。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下人用净事房,抬脚跨过结着冰碴的门槛,粗布裙摆扫过门框上斑驳的血痕——那是不知哪个倒霉的宫女留下的,此刻正与这阴冷潮湿的净事房,共同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