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的话宣读完后,棠梨便攥紧颤抖的指尖,朝着东宫方向重重叩首。
起身时膝盖撞在青砖上的闷痛,都比不上心口那阵抽疼。
她转身挤出人群的刹那,听见阿巧尖酸的嗤笑混在春杏压抑的抽气声里,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耳膜。
推开尚宫局西厢房的竹门时,棠梨被扑面而来的皂角香撞得鼻尖发酸。
一张大木床靠墙摆放,她,阿桃和春杏都睡在这里。
阿桃用野花扎的花环还挂在梁上,褪色的花瓣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春杏缝的粗布帘将空间隔成两半,虽然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发白透亮。
她跪坐在自己的床榻前,指尖抚过草席上细密的针脚——那是去年冬夜,春杏就着油灯,用捡来的碎布替她补的。
墙角的陶瓮里还剩半块生姜,是阿桃省下饭钱换来的,说"夜里泡姜水能驱寒"。
此刻陶瓮边缘凝着薄薄的冰碴,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木桌上摆着她们三人合用过的铜镜,边缘缠着褪色的红绸。
棠梨对着镜面坐下,看见自己眼下青黑未消。
梁上悬挂的旧围裙突然被风吹得扬起,棠梨伸手去抓,指腹触到布料上粗糙的补丁。
这是她们用浣衣局淘汰的边角料拼起来的,春杏还特意在裙摆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如今围裙下摆沾着的皂角渍尚未洗净,却再也用不上了。
墙角的樟木箱是她们三人凑钱买的,此刻箱盖上还留着阿桃用炭笔涂鸦的小兔子。
打开箱盖,最上层放着那件浆洗得发硬的新襦裙——是去年生辰时,春杏和阿桃偷偷省下胭脂钱给她置的。
往下翻,有个用油纸包着的布包,里面是半块没舍得用的桂花胰子,香气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
木桌上摆着她们共用的铜盆,盆沿缠着布条防止磕碰。
旁边的小陶罐里插着几支风干的野菊,是阿桃从宫墙根下采来的。
陶罐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等攒够钱,去宫市买胭脂",那是三人闲暇时画的"愿望清单"。
梁上挂着用麻绳系着的旧围裙,棠梨伸手取下,指尖触到裙摆处春杏绣的小花。
围裙口袋里还塞着几颗干瘪的红枣,是阿桃上次偷偷藏的零食。
她将围裙叠好放进包袱,又把胰子、野菊小心收好。
那张“心愿清单”就留给她们吧,她应该是没有机会完成了。
樟木箱最底层压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本手抄的《女诫》。
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花瓣,还有张用炭笔勾勒的简笔画——画着三个女孩在宫墙边放风筝。
那是她们去年春日的珍贵回忆。
最后环视了一遍这个承载着无数温暖的小房间。
她抱起包袱起身,木簪上的碎发扫过床头挂着的香囊——那是端午时阿桃缠着春杏特意缝的,也是她非要挂上去的,里面装满了艾草和驱虫的草药,说是“辟邪”。
当她踏出房门时,初春的风卷起几片残叶,仿佛在为这段即将结束的岁月送行。
正当她准备出门时,西厢房的竹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林嬷嬷佝偻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挤进来,檀木拐杖重重磕在青砖上,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下细尘。
老人发髻间的银簪随着急促的喘息微微晃动,浑浊的眼底蓄满血丝,仿佛一夜未眠。
"嬷嬷!"
棠梨慌忙起身,旧围裙的系带还松垮地垂在腰间。
老人颤巍巍跨进门槛,浑浊的眼睛扫过床上叠好的被褥、墙角空荡荡的樟木箱,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她手腕:
"净事房的调令...是真的?"
棠梨望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那些岁月刻下的沟壑里,此刻盛满了惊惶与自责。
她突然想起初入尚宫局时,正是这双手为她擦去脸上的血痕;每个冬夜,也是这双手偷偷塞来暖手炉,炉底总压着半块烤得焦香的馒头。
春风带着几分寒意从窗缝钻进来,卷着棠梨鬓边的碎发。
她强撑着笑意,反握住老人冰凉的手:
"嬷嬷别担心,不过是换个差事。"
话音未落,林嬷嬷的檀木拐杖"咚"地砸在地上,震得墙角陶罐里的野菊簌簌发抖:
"都怪我!若不是我托关系让你在祭祖时捧祭盘..."
老人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滚落,
“本来是想让你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以后能得到一份好点的差事,还能得到一份奖赏。”
"谢明姝那丫头一首记恨着苏家,老奴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
“她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你落到她手里,还能有好!”
棠梨反手握住老人冰凉的手,勉强扯出个笑:
"嬷嬷别自责,您护了我这么多年。"
她想起初入尚宫局时,是林嬷嬷偷偷塞来的棉鞋让她熬过寒冬;每逢生辰,老人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块桂花糕。
那些藏在粗茶淡饭里的暖意,此刻都化作眼底滚烫的潮意。
门外传来阿巧刺耳的嬉闹声,像把锈刀割破屋内凝滞的空气。
"不能去!"
林嬷嬷突然攥住她的包袱,檀木拐杖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老奴拼着这身老骨头,也要去求皇后娘娘..."
"嬷嬷!"
棠梨扑通跪地,额头抵着老人绣着暗纹的裙角,
"您忘了上次为我求情,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如铁,
"如今苏府己倒,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但您若出事..."
"您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亲人。"
她的声音像闷在布料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这些年您为我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每月的体己钱,大半都换成了我碗里的肉粥..."
竹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嫩红的花苞飘落。
林嬷嬷颤抖着捧起她的脸,突然从衣襟内袋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对银镯子,刻着缠枝莲纹的镯身上还带着体温:
"这是老奴攒了半辈子的体己...带着吧。"
老人哽咽着将镯子塞进她掌心,
"在宫里活着不易,事事都要用到钱,切记万事留三分退路..."
远处传来当值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心头。
棠梨将银镯贴身藏好,最后一次紧紧抱住老人单薄的身躯。
檀香混着艾草的气息涌入鼻腔,恍惚间回到苏府被抄家那日,也是这样的拥抱,让她在冰冷的夜色里不至于彻底绝望。
当她转身推开竹门时,初春的风卷着海棠花苞扑在脸上,而林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把钝刀,在她心上剜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