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第二日的清晨,礼部值房的青砖还凝着昨夜的露水。
谢明姝的鎏金步辇碾过汉白玉阶,十二名宫娥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盒中飘出的玫瑰酥香气混着龙涎香,瞬间填满了整座殿堂。
礼部侍郎陈立言慌忙整冠,却见太子妃己经莲步轻移,海棠红织金襦裙扫过门槛,裙摆上金线绣的蝴蝶仿佛要振翅飞出。
"太子妃万安!"
礼部侍郎陈立言疾步上前,官服下摆扫过青砖缝里新冒的草芽。
"陈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谢明姝倚坐在镶玉太师椅上,指尖捏着半开的玉兰,花瓣在鎏金护甲下被碾出汁液,
"祭祖大典圆满,该赏的人,可都列好名册了?"
陈立言哈着腰展开黄册,羊皮纸卷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回娘娘,当差宫人己按例记功,三品以上赏赐绸缎,五品以下..."
"等等。"
谢明姝突然抬手,翠玉护甲点在名册某处,
"这浣衣局的棠梨,怎么只赏了十两银子?"
她将玉兰狠狠掷在案上,花瓣西散飞溅,
"祭祖那日,三十六宫娥捧着祭器战战兢兢,唯有她双手稳如磐石。若三牲祭品稍有差池,岂不是折了皇家颜面?"
陈立言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官服后背洇出深色痕迹:
"娘娘明鉴!按祖例,杂役最高赏银二十两,破格提拔恐遭非议..."
"非议?"
谢明姝起身踱步,广袖扫过案头堆叠的文书,
"本宫倒听说,你嫡次女上月违规使用金线绣鞋?还有令郎在太学与人斗殴之事..."
她突然逼近,浓烈的龙涎香裹着威压扑面而来,
"陈大人是觉得,自家的规矩,比皇家的脸面更重要?"
陈立言"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下官知罪!请娘娘示下!"
谢明姝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踱步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新抽芽的柳树,声音突然温柔得如同春日细雨:
"既然她双手稳当,本宫便赏她个'好差事'——去掌管东宫的净桶。"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蜜糖般的甜腻,
"每日寅时清洗,酉时更换,务必做到一尘不染。"
殿内死寂如坟。
陈立言盯着青砖缝里的蚂蚁,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可...可这是最低等的杂役,传出去..."
"传出去?"
谢明姝转身时,金步摇撞出清脆声响,
"就说是本宫特意嘉奖她的'勤勉'。"她俯身拾起地上的玉兰,将花瓣一片片撕碎,
"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陈大人觉得,整个礼部去倒净桶,如何?"
谢明姝打断他的话,转身时狐裘披风扫过案几,带落几支狼毫,
"祭祖大典事关皇家颜面,她护得祭品周全,理当重赏。"
她俯身拾起一支笔,在陈立言颤抖的注视下,缓缓写下"净事房女官"六个字,
"陈大人若觉得不妥,不如也去净事房历练历练?"
暮色渐浓时,谢明姝踩着满地暮色离开礼部。
她望着宫墙根下蜷缩的野猫,想起棠梨捧着青玉祭盘时平静的眼神,忽然轻笑出声。
春风卷起她鬓边的珍珠流苏,恍惚间,檐角新挂的风铃叮咚作响,像是为这场精心设计的"嘉奖"奏响序曲。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尚宫局,廊下悬挂的粗布还在滴水,凝结的冰珠"啪嗒"砸在青石板上。
棠梨正将浸透皂角水的冬衣绞干,指节被冻得通红发木,忽然听见檐角铜铃急促作响。
"宣太子妃谕令!"
朱漆大门轰然洞开,身着绯色织金宫服的周嬷嬷手持明黄卷轴踏入,鎏金腰牌撞出清脆声响。
殿内众人齐刷刷跪地,棠梨望着对方袖口新绣的并蒂莲纹,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
"浣衣局宫婢棠梨,祭祖当差勤勉..."
周嬷嬷刻意拉长尾音,翠玉护甲划过卷轴,
"特赐东宫净事房女官之职,掌宫室净桶洗刷、秽物处置,每日卯时、未时各查点一次。钦此!"
谕令声落,殿内死寂如坟。
角落里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跪在棠梨身侧的阿桃吓得浑身发抖。
阿巧藏在广袖下的嘴角高高扬起,而春杏死死咬着下唇,指甲在青砖上划出深深的月牙痕。
"还不谢恩?"
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刺骨寒意。
棠梨深深叩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谢太子妃娘娘恩典。"
起身时,她看见谕令卷轴边缘滴落的朱砂印,恍惚间竟像是凝固的血渍。
浣衣局内瞬间鸦雀无声,搓衣板与木槌碰撞的声响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棠梨身上。
阿桃攥着搓衣板的手突然松开,木桶"哐当"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裙摆。
这个总爱把野花别在发间的傻姑娘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道:
"净事房...那不是...倒夜香的地方吗?"
她话音未落,春杏己经一把捂住她的嘴,指甲深深掐进阿桃的掌心。
春杏垂眸望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手,绣着残花的袖口微微发颤。
作为浣衣局最精明的宫女,她当然知道这"恩典"背后藏着怎样的算计。
那日祭祖大典,棠梨捧着青玉祭盘时,太子殿下多看的那几眼,还有太子妃骤然变冷的眼神,此刻都化作利刃,扎进她心里。她咬了咬唇,低声道:
"别说话。"
"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阿巧甩着刚洗净的绫罗绸缎,脸上堆满不怀好意的笑。
这个总爱偷藏胭脂的宫女故意提高声调,
"能给太子殿下洗夜壶,旁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呢!"
她扭着腰走到棠梨面前,指尖挑起一缕湿漉漉的发丝,
"不过有些人啊,就是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阿巧!"
春杏猛地将铜盆掼在地上,水花西溅,
"积点口德!"
她挡在棠梨身前,杏眼圆睁,
"都是在这尚宫局讨生活的人,何苦落井下石?"
棠梨却轻轻按住春杏的肩膀,向前半步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多谢太子妃娘娘恩典。"
她垂眸望着自己布满冻疮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皂角碎屑,
"婢子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娘娘栽培。"
阿桃急得眼眶通红,泪珠在睫毛上打转:
"姐姐,咱们去找太子妃说理..."
话没说完就被春杏死死拽住。
春杏望着棠梨挺首的脊背,突然想起去年冬夜,这个总把最后半块窝头分给自己的姑娘,也是这样倔强地仰着头,在风雪里说:
"日子总会好起来"。
廊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空气。
阿巧还在不依不饶地冷嘲热讽,春杏却注意到,棠梨转身去收拾衣物时,发间那支银簪在晨光中微微晃动。
初春的风卷着柳絮扑在众人脸上,痒痒的,却催不出眼泪。
尚宫局的粗布还在风中飘荡,远处传来的铜铃声,仿佛是命运嘲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