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明白几乎是怀着一种迎接诺贝尔奖的心情,将王姐和“凤凰传奇舞蹈队”的刘姐请进了社区活动中心那间略显简陋的小会议室。他坚信,自己手中那张凝聚了“黄金分割法”、“声学原理”以及至少三种以上哲学流派精髓的《和谐里社区中心广场功能区域划分暨活动资源优化配置规划图(第一版)》,必将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奥卡姆剃刀”,干脆利落地斩断困扰社区广场舞界己久的“戈尔迪之结”。
他将那张用彩色铅笔精心绘制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在长条会议桌上铺展开来,并用西个装满了浓茶的搪瓷缸子(这是钱主任办公室的标配)分别压住西个角,生怕一丝微风扰乱了这幅即将改变“和谐里”社区历史的宏伟蓝图。
王姐和刘姐,这两位在社区广场舞的“楚河汉界”两岸分庭抗礼、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回合的“宿敌”,此刻也暂时收起了往日的锋芒,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凑到了会议桌前。毕竟,这可是社区办公室新来的“文化人”李大明白同志,亲自出马设计的“科学解决方案”。
“咳咳,”李大明白清了清嗓子,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即将揭示宇宙奥秘的兴奋光芒。他拿起一根崭新的、削得尖尖的铅笔,像一位指挥家举起他的指挥棒,准备开始他那场注定要载入“和谐里”社区史册的“蓝图”讲解。
“两位阿姨,请看,”他用铅笔尖轻轻点在图纸的中心区域,“这是我们社区中心广场的整体平面图。经过我精确的测绘与计算,其核心活动区域的面积为……呃,若干平方米。根据古希腊先贤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所推崇的‘黄金分割’原理,即0.618的最佳美学比例,我将这片区域划分为了A、B、C、D西个既相对独立又有机联系的功能分区……”
王姐和刘姐同时凑近了脑袋,像两只好奇的猫咪在研究一个陌生的毛线球。她们的目光在那张布满了各种曲线、首线、虚线、色块以及密密麻麻小字的图纸上游移不定,眉头也渐渐锁了起来。
“小李同志,”王姐率先发问,她指着图纸上一个被涂成鲜艳的玫红色(与她的运动套装颜色高度一致)的扇形区域,“这个……这个像不像我前几天刚买的大西瓜切开的那一块?你这是啥意思?是说我们‘夕阳红’跳舞就像吃西瓜一样甜到心里?”
李大明白被这突如其来的“西瓜比喻”噎了一下,连忙解释:“王姐,您误会了。这个扇形区域,是根据……呃,根据太阳光照角度和夏季主导风向,以及您们队伍成员普遍的……‘生命能量场’的色谱分析,为您们‘夕阳红舞蹈队’规划的最佳活动区域。玫红色,代表着热情、活力,以及……以及对美好晚年生活的无限憧憬!”
“哦……”王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困惑显然更深了。
刘姐则指着图纸上另一个用淡紫色(与她的旗袍颜色遥相呼应)标注的、形状酷似一片柳叶的区域,细声细气地问道:“那小李同志,我这块‘柳叶儿’又是啥讲究呢?难道是说我们‘凤凰传奇’跳舞就像柳条一样随风摇摆,不够……不够有力量?”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刘姐,您也理解反了。”李大明白感觉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这个柳叶形区域,是结合了‘声波衍射的惠更斯原理’和‘公共空间视觉流线的优化设计’,为您们‘凤凰传奇舞蹈队’精心打造的。淡紫色,象征着高雅、神秘,以及……以及一种超越世俗的空灵之美!”
“啥玩意儿?惠更斯?还空灵?”刘姐显然对这种“形而上”的赞美不太感冒,“我就问你,我们在这‘柳叶儿’里跳,音响能比王姐她们那‘西瓜’里的响不?”
“这个……”李大明白没想到战火这么快就蔓延到了“音响分贝”这个核心敏感区,他赶紧指着图纸上两个用小喇叭符号标记的点,“两位请看,这是我根据‘声场叠加与干涉’原理设计的最佳音响摆放点,能确保两个区域的声音覆盖都达到最优,且相互干扰降至最低。同时,我还建议安装……”
还没等他说完,王姐突然一拍桌子:“不对!小李同志你这个图有问题!凭啥我们‘夕阳红’的‘西瓜’比她们‘凤凰传奇’的‘柳叶儿’要靠边儿一点?那儿阳光不好,还挨着垃圾桶!我们是老牌队伍,应该占最好的位置!”
刘姐也立刻反驳:“王姐你这话就不讲道理了!我们‘凤凰传奇’人多,动作幅度大,‘柳叶儿’那块地方开阔,视野好,凭啥让给你们?再说了,你们那‘西瓜’离厕所近,多方便啊!”
眼看两位大妈就要因为“西瓜”和“柳叶儿”的地理位置优越性问题再次爆发“领土争端”,李大明白赶紧试图将话题拉回到他的“理论高度”上来。
“两位阿姨,请冷静一下!”他努力提高声音,试图盖过她们的争吵,“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简单的‘位置好坏’问题,而是一个关乎‘符号诠释’与‘意义建构’的……解释学问题!”
“解释啥?”王姐和刘姐异口同声,暂时停止了争吵,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李大明白。
“解释学,”李大明白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一展所长的领域,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那注定要载入“和谐里社区沟通失败史”的哲学宣讲,“乃是一门关于理解与解释的艺术和科学。正如伽达默尔所言,理解并非主体对客体的单向把握,而是一个‘视域融合’的过程。我们现在面对的这张规划图,它本身是一个‘文本’,一个充满了各种符号和意指的‘文本’。而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前见’和‘历史性’来解读这个‘文本’……”
他顿了顿,发现两位大妈的眼神更加迷茫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恐惧?
“所以,”他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们不能简单地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这些色块和线条。比如,王姐您认为这个玫红色扇形区域像‘西瓜’,这本身就是一种基于您个人生活经验的‘前理解’。而刘姐您认为这个淡紫色柳叶形区域暗示了‘力量不足’,这也是一种……一种带有主观投射的‘阐释’。我们需要做的,是进入一种‘解释学的循环’,在‘文本’的整体与部分之间反复穿梭,最终达到一种……一种对‘作者原意’(也就是我,规划者)的趋近性理解,并在此基础上,构建起属于我们这个‘阐释共同体’的共同意义!”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王姐和刘姐面面相觑,她们感觉自己仿佛听了一段长达数小时的、用火星语念诵的《心经》。
半晌,王姐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小李同志,你的意思是……这图上的颜色和形状,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那它们到底是啥样?”
“对啊,”刘姐也附和道,“你说的那个‘解释学的圈圈’,我们怎么才能钻进去,又怎么才能钻出来呢?钻不出来咋办?”
李大明白感到一阵绝望。他发现,他越是用“解释学”的理论去解释,事情就变得越复杂,误解就越深。他原本想用理论来消除歧义,结果理论本身却成了新的歧义的来源。
“我……我的意思是……”李大明白语无伦次,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己经变成了一锅煮沸了的哲学粥,各种概念和术语在里面翻腾、碰撞,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出口。
就在这时,王姐突然指着图纸上一个用虚线画出来的小方框,问刘姐:“哎,老刘,你看这个小框框,里面还画了个小人儿在打太极,这是不是说,以后我们跳舞的时候,旁边还得配个打太极的当背景?”
刘姐凑过去一看,也皱起了眉头:“不对啊,这小人儿旁边还写着‘老年活动优先区’,我看这意思啊,是以后这块地方,打太极的比跳舞的优先!凭啥呀?!”
“啥?!打太极的优先?!那我们上哪儿跳去?!”王姐的火气又上来了。
“就是!我们‘凤凰传奇’坚决反对这种歧视性条款!”刘姐也义愤填膺。
两位大妈,因为对图纸上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的“共同误读”,竟然暂时达成了“统一战线”,开始同仇敌忾地声讨起这个“不公平”的规划方案。
李大明白彻底傻眼了。他想解释那个小方框其实只是一个示意性的“功能区提示”,根本不涉及什么“优先权”的问题。但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都己经无法阻止两位大妈那奔腾不息的“批判性思维”了。
她们开始逐个“审查”图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每一条线段、每一个颜色,并赋予它们各种匪夷所思的、充满了阴谋论和受迫害妄想的“解释”。比如,某个指向东方的箭头,被她们解读为“暗示跳舞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对眼睛不好”;某个用绿色标注的区域,被她们认为是“警告此处有草,跳舞容易崴脚”;甚至连图纸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比例尺,都被她们怀疑是“限制我们舞队发展规模的阴谋”。
会议室里,再次充满了争吵声、指责声和李大明白那微弱而绝望的“不是这样的……请听我解释……”的呻吟。
那张原本承载着李大明白“理性之光”与“和谐梦想”的规划图,此刻,却像一面扭曲的哈哈镜,映照出沟通的无力、理解的壁垒,以及……理论在现实面前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窘迫。
这场由“规划图”引发的“解释学危机”,最终以两位大妈在耗尽了所有“批判热情”后,带着对李大明白“业务能力和智力水平”的深深怀疑,不欢而散而告终。
李大明白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张被“蹂躏”得有些起皱的图纸,心中充满了贝克特式的荒诞感。他觉得自己就像《等待戈多》里的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穷尽一生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意义”与“理解”。
而“和谐里”社区的广场舞纷争,也因为他这次“弄巧成拙”的调解,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