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哲学家的马桶与入职第一天
李大明白,一个坚信宇宙的终极答案必然隐藏在康德的“三大批判”或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之中的青年,此刻,正被一个远没有那么形而上,却无比坚硬的现实问题,牢牢地钉在了他那间租来的、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中央。
他的马桶,堵了。
是的,就是那个承载着每日生理代谢之重任,默默无闻却又不可或缺的白色陶瓷造物。它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拒绝履行其神圣的“通畅”职责,将一汪浊水倔强地蓄积在某个令人不安的高度。这水位线,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哲学命题,嘲弄着李大明白书架上那些试图解释一切的煌煌巨著。
“从现象学的角度看,”李大明白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困惑的光芒,“马桶的‘意向性’显然是指向‘排泄’与‘疏通’。此刻,它的‘疏通性’遭遇了‘悬置’,那么,其‘马桶之为马桶’的‘本质规定性’是否也因此而动摇了?”
他绕着这个沉默的“存在者”踱步,试图从斯宾诺莎的“实体论”中寻找答案,或者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来解构这场“堵塞”的语义困境。他甚至一度怀疑,这是否是某种来自“绝对精神”的隐喻,暗示他那过于沉溺于理论思辨的灵魂,也需要一次彻底的“疏通”。
窗外,一只的灰鸽子“咕咕”叫了两声,眼神淡漠,仿佛早己看穿了人类知识分子面对具体生活难题时的普遍性手足无措。
一番徒劳的“晾衣架现象学还原”尝试失败后(晾衣架光荣牺牲,被卡得更深了),伴随着救星般的门铃声,王师傅,一位膀大腰圆、自带“实践出真知”光环的管道维修工,驾临了。
“小李啊,”王师傅瞥了一眼卫生间的惨状,以及李大明白手中那本似乎与当前情境格格不入的《纯粹理性批判》,“你这……又跟马桶谈人生、谈理想呢?它可听不懂你那套。”
李大明白正色道:“王师傅,我是在尝试从结构上理解……”
“甭理解了!”王师傅从工具包里抽出他那根战无不胜的钢丝疏通器,其形态足以让任何“本体论的梗阻”自行消解。“对付这种‘哲学问题’,还得靠我这‘物理超度’!”
三分钟后,一声畅快淋漓的“咕咚”,世界重归和谐。王师傅抹着汗,脸上洋溢着劳动人民朴素的自豪:“三十块!小李啊,书是好东西,但有时候,一根钢丝比一屋子书管用。”
李大明白付了钱,心中对王师傅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也对“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有了那么一丝丝全新的、带着水管子味的体悟。他低头看了看表,猛地一拍大腿:“坏了!上班要迟到了!”
是的,上班。就在昨天,这位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李大明白,终于结束了他那漫长的、以“思考宇宙终极真理”为主要内容的待业生涯,光荣地成为了“和谐里”社区“居民满意度提升办公室”的一名办事员。一个多么富有诗意和人文关怀的机构名称!
他手忙脚乱地套上略显不合身的白衬衫,脑子里还在为即将到来的“迟到”进行着紧急的学辩护:“‘守时’作为一种社会契约,其强制性是否应该凌驾于个体遭遇‘马桶存在性危机’这种不可抗力之下的‘情有可原’……”他抓起公文包——里面除了《理想国》,还有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社区工作指导手册(第17版)》——冲出了家门。
“和谐里”社区,一个新旧楼房交错、生活气息浓郁得如同文火慢炖的老汤的典型社区。李大明白穿梭在晾晒的床单被罩、追逐嬉闹的孩童和摇着蒲扇聊天的老人中间,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生活世界”这个巨大田野调查现场的哲学学徒。
“居民满意度提升办公室”坐落在居委会大院最不起眼的角落,一间采光堪忧的朝北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旧文件、茉莉花味空气清新剂和某种淡淡的“体制内霉味”的混合气息。
李大明白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时,办公室里只有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微胖老同志,正手捧一个巨大的搪瓷保温杯,里面泡着红枣和枸杞,神情悠然,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现象学括号”。
“钱……钱主任,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李大明白!”他努力平复呼吸,额角渗着细汗。
这位便是办公室主任钱进,一个在社区的泥沼里摸爬滚打了三十余载,早己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事”的人生哲学修炼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老法师”。钱主任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了一圈,像是在鉴定一件刚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旧家具,然后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哦,小李啊,来啦,好,好。”钱主任的语调平稳得像心电图上的一条首线,“年轻人,有文化,有冲劲,是咱们社区工作的未来嘛。”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桌面光洁(显然是因为长期无人使用)但腿脚己经开始抗议的旧书桌,“喏,以后那就是你的‘根据地’了。”
钱主任从抽屉里摸出一本封面印着“和谐社区,满意为你”八个烫金大字的《社区工作指导手册(第17版)》,郑重其事地交到李大明白手上:“这是咱们办公室的‘武功秘籍’,也是社区工作的‘压舱石’。有空多看看,多学学,这里面啊,都是前人总结的宝贵经验,能让你少走不少弯路。”
李大明白接过这本厚度和重量都堪比板砖的“秘籍”,随手翻了几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印着诸如“微笑是最好的名片”、“倾听是沟通的桥梁”、“耐心是解决矛盾的法宝”之类的口号式标语,以及一些诸如“某年某月某日,成功调解张三李西因晒被子滴水引发的口角,双方握手言和,满意而归”之类的简报式案例。
他心中暗忖,这些“宝贵经验”似乎更侧重于“操作层面”的技巧,而对于“满意度”这一复杂心理建构的“本体论基础”与“认识论前提”,似乎……探讨得还不够深入。
钱主任交代完这些,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大明白的肩膀:“小李啊,咱们这工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就是要沉下心,深入群众,把居民的冷暖放在心上。办公室嘛,平时也没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先熟悉熟悉情况,看看手册,有什么不懂的……嗯,多看看手册就行。”
言毕,钱主任端起他的宝贝搪瓷杯,以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姿态,晃晃悠悠地出了办公室,大概是去隔壁的棋牌室“指导工作”或是去小花园“体察民情”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大明白一个人,面对着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一本散发着陈年油墨味的《社区工作指导手册》,以及窗外“和谐里”社区那生生不息、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人间烟火。
他叹了口气,将《理想国》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与《社区工作指导手册》并排放在桌上。两本书,一本探讨着城邦的至善与正义,一本记录着邻里的鸡毛与蒜皮。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代表着他此刻内心那“理论”与“现实”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李大明白感到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期待?他知道,他作为“居民满意度提升办公室”办事员的“哲学实践”,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