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风暴己是强弩之末。
清城市东郊的废弃纺织厂,在劫后余生的晨光中,显露出狼藉的本相。
李西和方然重新回到了那台倾倒的织布机旁。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铁锈的腥气,但随着风势减弱,那股被方然捕捉到的、属于工业粘合剂的微弱甜腻,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一个意外,却处处透着人工雕琢的痕迹。”方然蹲下身,用一根取证棒轻轻拨开覆盖在织布机底座铆钉上的泥浆。
铆钉断裂的截面暴露出来。
截面异常平整,光滑得不像话,完全没有金属被强行撕扯时应有的卷曲和毛边,更不像是长年累月锈蚀后自然断裂的疏松质感。
“这不是被台风扯断的。”方然的指尖悬在断口上方,没有触碰,“倒像是……被整齐地切断了。”
他的目光从铆钉移开,像一台低空飞行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织布机底座与地面接触的区域。
泥水混杂着灰尘,几乎掩盖了一切。
但他还是在机身下方,靠近尸体被压的位置,发现了异样。
那里有几道极浅的、平行的划痕。
它们被新落的尘土和泥水覆盖了大半,若非俯身细察,根本无从发现。
这些痕迹的走向,与机器倒塌的方向并不完全一致,更像是有人在它倒塌之前,费力地将它朝某个方向挪动过。
“有人移动过它。”方然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泥,“先切断大部分固定铆钉,只留下最关键的一两个支撑点,再把它撬到预设的位置。这样,只需要一阵足够强劲的风,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外部力量,就能让这个几吨重的大家伙,按照他们想要的角度和时间倒下。”
李西的视线随着方然的分析,在平滑的铆钉断口和浅淡的拖拽痕迹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悲伤的意外故事,正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精准、被天灾完美包裹的谋杀计划。
凶手不仅杀了一个人,他还试图让老天来背这个黑锅。
市局,解剖室。
白阅凌刚刚对运回的尸体做完简单的外观检查。
她按下了通话键,接通了李西的电话。
“外观看完了。”她的声音干脆利落,“死者张国力,颅骨呈粉碎性骨折,符合被重物碾压的特征。触检胸腔、腹腔,发现多处脏器破裂,死因明确。”
电话那头的李西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但是,”白阅凌话锋一转,“我在他的颅骨创口上,发现了两个疑点。”
她拿起一根探针,轻轻点在死者头颅的X光片上。
“第一,创口的碎裂形态。织布机底座的接触面虽然不规则,但整体是一个平面。可死者颅骨的凹陷中心,有一个首径约五厘米的、近乎圆形的、特别规整的粉碎区域。这个区域的骨骼碎裂程度,远超周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先用大锤砸碎了一块玻璃,然后再开着压路机从上面碾了过去。”
“先有一次精准的重击,然后才是碾压?”李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凝重。
“可以这么理解。”白阅凌放下探针,“第二,我在他左手指甲的缝隙里,发现了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她将证物袋举到灯光下。
袋子里是几根微乎其微的纤维,颜色是深蓝色,在灯光下泛着化学品的光泽。
还有几粒几乎要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带着锈迹的金属碎屑。
“合成纤维,成分初步判断是涤纶,但纺织工艺很特殊,不是服装面料,更像是某种工业地毯或者汽车内饰的材料。至于这些金属碎屑……”
白阅凌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它们不是铸铁,不是这间工厂里任何老旧设备会掉落的东西。成分还在分析,但我可以确定,它们非常坚硬,而且,很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了。”李西的声音再次响起,己经带上了某种决断的意味,“把所有线索汇总,我们正在面对一个非常狡猾的对手。”
结束通话,李西转身看着身后这片破败的厂区。
清晨的阳光穿透残破的屋顶,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仿佛昨夜的狂风暴雨和血腥惨案,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那些被切断的铆钉,那些被掩盖的拖拽痕迹,那个被二次破坏的头颅,还有指甲缝里藏匿的纤维与金属屑,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小东,邱玲,”李西对着通讯器下令,“改变调查方向。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收到!”
“收到,李队!”
两道回应几乎同时响起。
小东正在环卫站的集体宿舍里,对死者张国力的工友们进行走访。
当他宣布案件性质转为谋杀时,整个宿舍都炸开了锅。
“谋杀?谁会杀老张啊?他老实得连只鸡都不敢杀!”
“就是啊!他得罪谁了?他连跟人吵架都脸红!”
在一片嘈杂中,之前报警的王伟脸色煞白,他抓住小东的胳膊。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老张……老张他……”
“我们没有搞错。”小东的表情严肃起来,“所以,请你们再仔细想想,张国力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他……他最近好像是在偷偷搞副业。”一个年轻的工友小声说,“就是收废品。但具体收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对对对!”另一个工友立刻附和,“他神神秘秘的,好几次我看见他晚上一个人推着个小车出去,回来的时候车上盖着块大帆布,问他收了啥好东西,他总是笑笑不说,只说挣点辛苦钱。”
“他提过从哪里收的吗?”苏小东追问。
“没……没听他说过。不过,”年轻工友挠了挠头,“我好像听他提过一嘴,说什么‘拆迁区里都是宝’。”
拆迁区。
小东立刻将这个关键信息发给了李西。
另一边,邱玲正坐在临时搭建在警车里的技术台前。
她的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飞速滚动的代码。
在纺织厂外围一公里处,她找到了一个隶属于市政交通的监控探头。
探头己经彻底报废,外壳碎裂,镜头不知去向。
根据设备日志,它是在案发前夜的十一点左右,也就是台风登陆前夕失效的。
失效原因是“外部强冲击”。
但幸运的是,内部的固态储存卡,像个奇迹,被坚固的内壳保护得完好无损。
“怎么样?”李西走到车旁。
“数据正在导出,有点慢,卡被加密了。”邱玲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不过这个‘强冲击’有点奇怪,不像被风吹掉的,更像……被什么东西近距离震坏的。”
李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个小时后,所有线索在刑侦二队的移动指挥车里汇总。
一块白板上,李西用红色的马克笔,将“意外”两个字划掉,重重地写上了“谋杀”。
“死者张国力,被钝器重击后脑致死,凶手随后伪造了织布机倒塌的现场,企图利用台风天气掩盖罪行。”
李西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回响。
“方然的发现证明,织布机倒塌是人为策划,固定装置被提前破坏。白队的尸检报告则证实了‘先击打,后碾压’的作案顺序,并且找到了关键的微量物证——不属于现场的合成纤维和金属碎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小东的走访,为我们提供了可能的动机方向。死者在从事一项神秘的‘废品收购’副业,地点可能指向拆迁区。他冒险去拿的钱,很可能就是这笔副业的收入。”
他我又转向邱玲:“监控恢复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