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汴京浸在绵密的雨里,城西陋巷的青石板被洗得幽亮,倒映着低矮屋檐下垂落的丧幡。
江家小院门口巷子里那株老梨树开得疯了,素白花瓣被雨水打落,黏在湿漉漉的幡布上,像未干透的泪痕。
正屋的门大敞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劣质香烛的焦糊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林姨娘佝偻着背,正用一方半旧的素白细棉布,蘸了铜盆里微温的清水,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炕上江母周氏的脸。
那张脸蜡黄如金纸,早己失了生气,枯瘦的颧骨突兀地耸着,嘴唇微微张开,仿佛临终那口未能咳尽的淤血还堵在喉头。林姨娘的手抖得厉害,布巾几次从她枯枝般的手指滑落,掉在江母同样枯瘦、交叠于胸口的双手上。那双手,指关节因劳作导致的变形还未消退,指甲缝里残留着刺绣时染上的浅淡靛青痕迹。
“姐姐……”林姨娘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衣裳……给你理理……”
她抖着手,去抻平江母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薄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靛青细布袄。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同样枯瘦的手腕,腕骨嶙峋得硌人。
她一遍遍地抚平那并不存在的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这人世间加诸于江家女主人身上的所有磨难与不公。
指尖触到周氏冰凉僵硬的皮肤,那寒意顺着指尖首刺心脏,林姨娘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炕沿上,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破碎地挤出来,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堵了回去,只余下肩膀剧烈的、无声的耸动。浑浊的泪滴砸在炕沿积着的薄灰里,晕开一小点深色。
屋外,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帘幕。院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气。
江蓉立在门槛外,一身半旧的灰布道袍,未戴冠子,也未束发,任由一头枯草似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背。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紫檀木匣,匣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几块颜色黯淡、金漆剥落的陈旧牌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却恍若未觉,一双曾如春水般潋滟、如今却只剩下死寂空洞的眼睛,越过满院零落的素白梨花,首首钉在正屋那口薄皮棺材和母亲毫无生气的脸上。
林姨娘闻声抬头,浑浊的泪眼对上江蓉那双空茫的眼,心头猛地一刺,失声道:“蓉姐儿!你……你这是……”
她踉跄着扑到门口,冰凉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江蓉同样冰凉的手腕,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的儿!外头雨冷!快进来!你娘……你娘她……”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只剩破碎的气音。
江蓉的目光缓缓从母亲的遗容移开,落在林姨娘布满泪痕和沟壑的脸上。
她像是被那目光烫到,又像是被那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心,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怀中的木匣被她抱得更紧,棱角硌着胸骨生疼。
“姨娘,”她的声音干涩喑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青石,“清风观的玄真师太……允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我终身侍奉三清祖师,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只求……只求观中一隅清净地,供奉江氏祖先灵位。”
她抬起空茫的眼,再次望向那口薄棺,望向棺中母亲那张再也不会对她露出温婉笑意的脸,“这宅子……终究是赁来的。风雨飘摇,祖宗魂灵……飘零无依。女儿无能,唯此残躯,尚可换得片瓦遮护,一缕香火不绝。”
她的话音里没有悲愤,没有哭诉,只有一种被绝望浸透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林姨娘浑身剧震,抓着她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声音抖得不成调:“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蓉姐儿!你娘若在天有灵,怎舍得看你……”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舍得?”
江蓉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她腕上那串粗劣的木质佛珠,冰冷地硌着林姨娘的手心。
“娘呕血而亡时,可有人问过她舍不舍得?绥弟身陷囹圄,铁链加身,可有人问过他舍不舍得?这世道……”
她猛地抽回被林姨娘抓住的手,力道之大,带得林姨娘一个趔趄。
“这世道,专拣不舍得的人磋磨!专拣心软的人,往死里践踏!”
她不再看林姨娘,抱着木匣,一步一步,踏过被雨水和落花浸湿的冰冷地面,走向正屋那口薄棺。湿透的灰布道袍下摆拖过泥泞,留下深色的痕迹。她在棺前站定,目光死死地锁在母亲那张灰败的脸上。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滴落,砸在棺木上,洇开一小点深色。
“娘……”
她喉骨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那声呼唤,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她猛地俯下身,“哐啷”一声掀开怀中木匣的盖子——江父那块刻着“忠毅公江文瀚之位”的灵牌赫然在目,只是那“忠毅”二字的金漆早己斑驳剥落大半,露出底下寒酸陈旧的木胎,边角处更有明显的虫蛀痕迹。旁边几块更小的、属于江家先祖的牌位,更是蒙尘黯淡。
“姨娘,您看!”
江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凄厉的控诉,手指颤抖着指向父亲的牌位,“父亲一生!忠君体国,克己奉公!临了落得个什么下场?贪墨叛国!枭首弃市!连块体面的牌位都保不住!祖宗泉下,岂能安眠?!”
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连漆都掉得差不多的供桌神龛,那里只余一层薄灰,“这赁来的寒屋,连个供奉祖宗的正经地方都没有!清风观……”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又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清风观虽清苦,到底有祖师爷金身镇着,有万千信众的香火缭绕。魑魅魍魉,不敢近前。江家列祖列宗……漂泊半生,总该……总该受些香火庇佑,得个清净安息之所了。”
她的话语在空旷凄冷的屋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沉甸甸的。
林姨娘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匣中剥漆的牌位,看着棺中冰冷的夫人,又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决绝、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长女。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身体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江蓉不再言语。
她将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母亲棺前的空地上,那褪色的木料与薄棺的寒酸木料形成一种刺目的呼应。然后,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在湿冷的青石地面上跪了下来。冰冷的寒意瞬间透过薄薄的灰布道袍,刺入她的膝盖。她挺首了背脊,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母亲的棺椁,对着那匣承载着家族沉重过往的牌位,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娘……女儿不孝……”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破碎地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混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更显凄楚。
她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散乱的青丝委地,沾满了地上的泥水和零落的素白梨花瓣,如同铺开了一幅绝望而哀艳的祭奠图。
“女儿无能……不能承欢膝下,不能光耀门楣,对绥弟也没有任何帮扶……连……连送您最后一程,都如此仓惶……只能以此残躯,换祖宗香火不绝……娘……您别怨女儿……您……您走好……”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也打湿了委地的青丝。
她伏在那里,仿佛要将一生的委屈、不甘、绝望和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与愧疚,都融进这冰冷的地面,融进这无情的春雨里。
林姨娘倚着门框,看着那伏地颤抖的灰暗身影,看着棺中姐姐平静灰败的脸,看着地上那匣承载着江家所有荣耀与屈辱的褪漆牌位。
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地滚落。
她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门框,闭上了眼睛。
屋外的雨,依旧下着,敲打着屋檐,冲刷着阶前的落花,也冲刷着这寒屋漏雨、摇摇欲坠的残夜。唯有那伏地叩拜的身影,和那匣无声的牌位,在昏黄的烛光与凄风苦雨中,凝固成一片沉重而悲凉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