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值房内的空气凝滞如铅。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间兵荒马乱的肃杀风声,却隔不断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如同勒紧脖颈的细索,一分一毫地绞紧。
灯烛早己燃尽大半,摇摇欲坠的火焰在铜盏中投下片片不祥的阴影,将陈修彦僵立在书案前的身影拉扯得如同困守囚笼、濒临绝境的孤兽。
他面前摊开的,是卷宗,是律令,是过往他用以丈量世间黑白正邪的冰冷尺牍。
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墨字似乎在眼前扭曲着、跳跃着,带着刻骨的讥诮与嘲弄。
心中的预感己从细微涟漪化作翻滚的惊涛骇浪。
万寿节御前那一幕——刺客毒蛇般刺出的寒光,江绥骤然扑上、血染紫袍的身躯,那双睨向三皇子、饱含引导意味的锐利眼神,以及最后瞥向他腰间银鱼袋时那若有实质的冰冷触感……
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胆俱寒的深渊!
他拼命回忆自己在朝堂上的每一次弹劾,每一次针对江绥发起的攻势,每一次据理力争……
荒谬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理智——他坚信的“奸佞”,他苦追的“污点”,在这场遮蔽了日月星辰、足以倾覆乾坤的惊天风暴前,是何等的可笑?
砰!
值房紧闭的厚重木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猛地撞开!破碎的门栓碎屑飞溅!
卷裹着深夜森冷湿气的寒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几乎是滚爬了进来,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是沈明谳!陈修彦的心腹师爷!
“大人!大人——!”
沈明谳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被砂轮磨砺过,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恐惧。他身上精细的棉布长衫完全湿透,沾满污泥和枯草,紧紧裹在颤抖的身躯上,水珠沿着他惨白如生宣的面颊滑落,分不清是汗是泪。
那双向来精明沉稳的眼睛此刻瞪大到极致,瞳孔剧烈收缩,如同看到了幽冥炼狱最底层的景象,死死盯着陈修彦,嘴唇哆嗦着,连不成句:
“查……查实了!那……那仙丹……丹里有毒!剧……剧毒啊!‘牵机引’!是……是‘牵机引’!”
他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气管里撕裂出来,“服之……令人亢奋如火灼……久之……久之经脉逆乱……骨肉溃烂……必死无疑!那献药的蓝袍方士……是……是江绥精心豢养的狗!三年前就……就安插进清风观!就……就等着……等着今日!”
轰隆隆——!!!
九天惊雷在陈修彦的颅腔内炸响!
天旋地转!
仿佛整个值房的房梁都在瞬间倾塌!
他眼前陡然一黑,金星乱迸,胃里翻江倒海。
支撑着他脊梁的最后一丝气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如遭重锤击打,踉跄着向后狠狠撞在巨大的硬木书架上!
哐当!
哗啦啦——!
整排书架连同上面堆积如山的卷宗、典籍、沉重的书册,如同被诅咒的骨牌,轰然倒塌!墨色的汁液飞溅开来,洁白的纸张如同漫天飘飞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地上瑟瑟发抖的沈明谳,也覆盖在陈修彦被撞得麻木的身体上,粘稠的墨汁沾染了他藏青色的官服,如同永不消散的污点与耻辱。
牵机引……三年谋划……江绥的人!弑君!毒杀!
不是嫁祸,是处心积虑!
不是搅局,是彻底的颠覆!
脑海里无数零碎的片段——江绥升任礼部尚书的迅疾,他手中对兵部、对漕运乃至对禁军某些角落那无形的渗透力,他对西北那片烽火之地异乎寻常的关注……像一颗颗血淋淋的珍珠被这“弑君”二字骤然串联!瞬间串成了一条光华璀璨、却流淌着足以焚尽整个王朝碧瓦朱甍的岩浆火河!
那条河的源头,是江绥那深渊般的、足以吞噬星空的野心!
那野心指向的,根本不是权臣的高位,是……是那张万民之巅、沐浴着血与火的……龙椅!
“他……他不是奸佞……”
陈修彦嘴唇艰难的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珠,声音细微得如同濒死的蚊呐,却带着一种被彻底冰封的寒意与绝望,“他……是开国太祖!是……是翻天覆地的……枭雄!!”
尾音未落,剧烈的痛楚与更深重的、如同万丈冰渊般的恐惧,混杂着被愚弄十数年的滔天愤怒骤然席卷全身!
他错了!
错得彻彻底底!
错得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十几载寒窗,铁砚磨穿!一篇篇义正词严的弹劾奏本!一次次据理力争的廷辨!他引以为傲的刚正!他视若圭臬的法度纲常!他以为自己在清除奸邪、在匡扶社稷、在守护这摇摇欲坠却仍维系着千千万万黎民希望的赵家江山!他以为江绥是吸附在这腐朽巨木上、不断啃噬着帝国根基的硕鼠!
原来……
原来他陈修彦拼尽一生守护的对象——这把龙椅,这面旗帜,这个被无数污垢蛀蚀得千疮百孔、早己失去神祗庇佑的王朝本身——才是那个真正应该被摧毁的腐朽根基!
而江绥……
才是挥动巨斧、要彻底劈开这死水沉渊、将天地重新洗牌的……那个屠龙者?!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毒虫噬咬着每一寸理智!
坚守了一生的道,猛然崩塌成脚下的无底深渊!那被信仰支撑起的整个精神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成齑粉!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暴怒、悔恨、绝望和自我毁灭冲动的狂涛席卷了他残存的意志!
“啊——!!”
一声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凄厉绝望的嘶吼从陈修彦喉咙深处撕裂般地爆发出来!
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被命运戏弄、碾碎脊梁的剧痛。
他猛地挥起拳头,凝聚了全部残余的暴戾与绝望,如同要将这被欺骗的一生、将这可笑的自我、将这整个欺骗了他的肮脏世界彻底砸碎!朝着身边那面冰冷、坚硬的青砖墙壁——
砰!!!
骨骼撞击砖石的闷响令人牙酸!
拳峰皮肉瞬间绽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石灰粉尘喷溅而出,在惨白的墙壁上划开一道扭曲刺目的猩红!
剧烈的疼痛瞬间从拳面席卷至全身,却丝毫无法麻木那刻骨的灵魂剧痛!
他死死盯着那飞溅的血迹,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信条的残骸!
值房外,那长久压抑的寂静被某种无法形容的庞然大物骤然击破!
如同九天之外的惊雷终于炸响在汴京城的头顶!
“官……官家……驾崩了——!!!”
一个太监尖锐凄厉到全然变调的声音,裹挟着无边无际的恐慌与末日降临的宣告,如同淬了最冰冷怨毒的尖刀,猛地刺破死寂的夜空!也刺穿了陈修彦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心防!
轰!
又一道精神世界的巨雷劈下!
天!
终于彻底塌了!
大胤的日月,终于,就此沉沦!
陈修彦浑身一震,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被抽掉脊骨的皮囊,顺着沾满鲜血的冰冷墙壁,重重地、无声地滑坐下去,在那一片被墨汁、纸张和尘土覆盖的废墟之中,背脊紧贴着刺骨的墙壁。
门外——
刀剑碰撞的锐响如同骤雨般密集响起!
凄厉的惨嚎,奔逃的脚步,铠甲鳞片激烈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奉太子令旨!清剿逆党!!”
“奉二皇子殿下之命!护驾靖难!保护皇后娘娘!!”
“奉三皇子之令!收剿反贼!肃正朝纲!”
三股激烈碰撞的呼喊声交织混杂,如同巨大的风暴漩涡,席卷了整座宫城!
那属于赵瑾的呼喝,清晰而坚定地压了过来!
伴随着沉重靴甲碾压石阶与喊杀声迅速迫近!
江绥的计划……成了!
二皇子,这个他们最不看好的皇子,正踏着火光与血泊,被那冰冷如蛇的男人一步步推向……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
这汴京城的百年繁华,这赵胤皇室的延续血脉,即将在这片由阴谋、毒药、鲜血与铁蹄铺就的炼狱之路上,被彻底燃烧殆尽!
一个血与火浇铸的、面目狰狞的、由江绥一手塑成的新时代巨兽,正咆哮着撕开黑暗的胎衣,悍然临世!
而他陈修彦?
他这个耗尽一生信奉孔孟、恪守律法,以守护江山社稷为己任的大理寺少卿,连同他心中那曾璀璨如星河的理想与秩序……
连同他这可笑而悲哀的一生……
终将成为历史碾轮之下,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与齑粉!在这乱世风暴掀起的巨浪中,被彻底遗忘,彻底湮灭!
值房冰冷狭小的窗外,炽烈耀眼的红光己经冲透了厚重的窗纸,将昏暗的室内染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浓烟裹挟着燃烧的焦糊气味弥散进来。
宫变之火正在各处点燃,烧红了整座死寂的宫城,也仿佛要将这整个腐朽的旧时代,连同陈修彦心中所有坚持的幻梦,一同焚成灰烬!
火光摇曳,在那窗纸上疯狂舞动的光影中,陈修彦猛地抬头。
恍惚中,一张苍白染血的脸孔仿佛在跳跃的烈焰里浮现——正是江绥!
他的嘴角似乎噙着一抹冰冷妖异的笑意,那双深不见底的吊梢眼如同寒夜里的两泓深潭,正穿透了砖墙,穿透了时空,穿透了生死与绝望……无情地、轻蔑地……注视着他这个跌落在尘埃里、血肉模糊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