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御花园,像打翻了一整盒刚调匀的胭脂水粉。
粉的垂丝海棠、白的玉兰、紫的辛夷,还有那新移栽的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泼泼洒洒,压弯了枝条,沉甸甸的花瓣落了一地,被宫人小心扫拢在青石小径两侧,积成一道道柔软的、带着甜香的彩带。
空气里浮动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腻花香,混杂着远处水榭飘来的、新煮的雨前龙井的清雅气息。
新帝赵瑾半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就摆在临水的敞轩里。
他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明黄团龙常服,腰腹处明显比登基时圆润了一圈,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勒出一点柔软的弧度。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在他微胖的脸上,暖融融的,熏得他眼皮都有些发沉。
他手里捏着一块刚剥了皮的、水灵灵的蜜瓜,指尖沾着点晶莹的汁水,正懒洋洋地逗弄着脚边一只浑身雪白、眼珠碧蓝的波斯猫。
“陛下,您瞧这花开得多好。”
一个穿着鹅黄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年轻贵人,声音又软又糯,像裹了蜜糖,她指着轩外一株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比昨儿画师呈上来的那幅《春满园》还热闹呢!”
赵瑾顺着她葱管似的指尖望出去,眼神有些涣散。
那满树粉云确实灼灼其华,可他脑子里却莫名闪过另一幅画面——万兽园那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那头暴怒的白虎扑来时带起的腥风,几乎刮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捏着蜜瓜的手指一紧,汁水溢出来,滴落在明黄的袍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陛下?”
贵人见他失神,又娇声唤了一句。
“嗯…嗯,是好看。”
赵瑾回过神,敷衍地应着,随手将蜜瓜塞进嘴里,甜腻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寒意。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内侍,“去,把那幅《春满园》拿来,朕再看看。”
内侍应声而去。
赵瑾的目光重新落回脚边的白猫身上,看它伸出的舌头,一下下舔着爪子,神态慵懒安详。
他心头那点残存的惊悸,便在这暖阳、花香、甜瓜和猫儿的呼噜声里,慢慢化开了。
权力?朝政?那些东西太沉,太冷,也太……血腥了。
他只想这样躺着,晒晒太阳,看看花,逗逗猫,听听美人软语,多好。
“陛下!”
一个略显苍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灼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闲适。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深青二品补服的老臣,由内侍引着,穿过花径,匆匆来到敞轩外,隔着珠帘深深一揖。
是礼部右侍郎,前朝老臣,姓周。
赵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股子被打扰的烦闷感又涌了上来。
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周爱卿啊,何事?”
周侍郎隔着珠帘,看着里面那位半躺着的、神情惫懒的年轻帝王,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忧国忧民的沉重:“陛下!老臣斗胆!近日朝中,政令皆出摄政王府邸,后宫庶务尽归凤仪宫裁决!陛下乃九五至尊,当执掌乾坤,总揽朝纲!岂可……岂可久居深宫,耽于逸乐?长此以往,恐……恐纲纪废弛,君威不存啊陛下!”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赵瑾耳膜上。
他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厌烦、不耐和……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猛地坐首了身体,动作牵扯得躺椅吱呀作响,连带着脚边的白猫也受惊般“喵呜”一声跳开。
“周爱卿!”
赵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你……你这是什么话!摄政王勤勉国事,夙夜在公,为朕分忧解难!皇后……皇后贤德,打理后宫井井有条!朕……朕信任他们,有何不可?!纲纪废弛?君威不存?”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微微涨红,指着轩外那片姹紫嫣红,“你看看这天下!看看这汴京城!百姓安居乐业,百废俱兴!哪一点不是摄政王的功劳?!朕……朕乐得清闲,有何不对?!”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戳中了最隐秘、也最不愿面对的痛处。
眼前又不受控制地闪过楚王赵珩被押解离京时那佝偻如鬼的背影,闪过废太子赵桓在皇陵深处那死寂如灰的眼神,更闪过万兽园那日,冰冷刀锋贴着自己脖颈擦过时,那彻骨的寒意和……江绥骤然挡在他身前、紫袍瞬间被鲜血染透的刺目景象!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些可怕的幻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逃避:“够了!周爱卿!朕……朕倦了!你退下吧!以后……以后莫要再提这些事!”
周侍郎看着皇帝眼中那清晰的恐惧和近乎崩溃的抗拒,心头一片冰凉。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躬下身:“老臣……遵旨。”
他佝偻着背脊,缓缓退出敞轩,背影在满园春色中显得格外萧索苍凉。
赵瑾看着他离开,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重重跌回躺椅里,额角己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抓起旁边案几上一块冰镇过的湿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和脖子,试图抹去那份心悸。阳光依旧明媚,花香依旧馥郁,可那份闲适安逸,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陛下……”
那位鹅黄宫装的贵人小心翼翼地凑近,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声音带着讨好,“您消消气……周大人也是老糊涂了……”
赵瑾接过参茶,指尖冰凉。
他没喝,只是怔怔地望着轩外。内侍捧着他要的那幅《春满园》工笔设色画轴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展开。
画卷上,御花园的春景被描绘得繁花似锦,生机盎然,亭台楼阁掩映在花树之间,彩蝶翩跹,鸟雀和鸣。一派盛世祥和景象。
赵瑾的目光落在画中那座最高的、象征着皇权的重檐歇山顶楼阁上。
那楼阁画得金碧辉煌,飞檐斗拱,气势非凡。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楼阁,只觉得那朱漆描金的栏杆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旷和冰冷。
仿佛那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一座华丽而孤寂的囚笼。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空荡荡的楼阁栏杆上轻轻描摹着。指尖划过细腻的绢帛,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汗渍。
“画得真好……”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真安静。”
他忽然觉得,这画里的世界,比外面那个血与火交织、权谋倾轧的真实朝堂,要可爱得多,也安全得多。
至少在这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兄弟阋墙,没有……那几乎将他灵魂都冻结的死亡威胁。
他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锦垫里,仿佛要隔绝掉外面那个让他恐惧又厌倦的世界。
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他只想沉浸在这片虚假却安宁的春色里,永远不要醒来。
至于那柄悬在头顶、名为“权力”的利剑?
他不想接。
也……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