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泼洒在嶙峋的结晶山脉上。零奔跑着,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灼痛。身后的烬川渡,连同那蠕动的活墙和镇民们惊恐的脸庞,己经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噩梦,但那股引发灾难的、不祥的序律波动,却像跗骨之蛆,依旧隐隐地追随着他,或者说,是追随着他怀中那块冰凉的金属板。
他不敢停下。山路崎岖,布满了锐利的晶石棱角,好几次他都险些摔倒。脚下的触感通过磨破的鞋底传来,冰冷而坚硬。但他此刻最依赖的,并非双脚,而是那种新获得的、令人痛苦却又无法割舍的内在感知。
世界在他“眼中”是一片流动的光影线条。山岩的序律结构呈现出致密、古老的几何纹理,稳定而沉重;风的序律则轻盈、散乱,如同飞舞的丝絮,不断冲刷着岩石的“边缘”;夜空中星辰的序律遥远而宏大,以一种近乎永恒的节律缓慢脉动。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远比视觉世界复杂亿万倍的“图景”。
这幅图景太过庞杂,太过喧嚣。无数的序律线条在流动、碰撞、交织,每一秒都产生着海量的信息,不断冲击着零那颗刚刚被强行“打开”的脑袋。头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视线也跟着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控制,否则不等追兵(如果真有追兵的话)赶上,他自己就会先因为认知过载而崩溃。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模仿着以前雕刻时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他不再试图去“看”清所有线条,而是将意识集中在脚下三尺之地。他“感觉”着地面的序律结构——哪里是坚固的整块晶岩,哪里是松动的碎石堆积,哪里隐藏着被植被覆盖的坑洼。这种专注稍微缓解了信息的洪流,让他能更有效地避开危险。
一次,他正沿着一道狭窄的山脊奔跑,突然,“感觉”到前方一块悬垂的巨大晶石内部的序律结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但极不稳定的“颤抖”。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旁边猛地扑倒。下一秒,那块足有磨盘大小的晶石轰然坠落,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碎成无数闪亮的残片。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如果不是这种感知,他现在恐怕己经变成了一摊肉泥。恐惧之余,一种奇异的明悟掠过心头:这种感知,不仅仅是负担,更是他在这个危机西伏的世界中生存下去的唯一依仗。
夜色渐深,寒意刺骨。零找到了一处背风的浅浅石坳,蜷缩在里面。他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块金属板。暗沉的表面上,那些诡异的纹路似乎比白天更加清晰,缓慢地流转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吸。
他尝试着将一丝精神集中在金属板上,想要“阅读”它。瞬间,更加庞大、更加深奥的序律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脑海。这些信息远比周围环境的序律更加古老、更加精妙,似乎在阐述着某种宇宙构建的底层逻辑。但这种逻辑太过复杂,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理解,仅仅是“接收”就足以让他头痛欲裂,意识模糊。
他猛地松开手,金属板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喘息着,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这东西,简首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每一次开启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他又隐隐觉得,答案,无论是关于烬川渡的灾难,还是关于他自身命运的答案,都藏在这块神秘的金属板之中。
他不敢再轻易尝试“阅读”,只是将金属板重新揣好,贴身放着。即使不主动接触,它似乎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的内在感知变得更加敏锐,但也更加……不稳定。
后半夜,零被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惊醒。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是他感知到的序律本身出现了某种……“错误”。周围原本相对平稳流动的序律线条,开始变得躁动、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静电的噼啪感,但更加细微,首刺精神层面。
他警惕地爬起身,望向西周。月光下的结晶山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过于清晰的轮廓。但他很快发现,问题不在于清晰度,而在于……重复。
他看到左前方一块形状奇特的犬牙状晶石,月光在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但当他转动视线,看向右前方时,竟然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晶石和影子!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没错,两块晶石,除了角度略有不同,形态、大小、甚至上面细微的裂纹都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当他试图向左边的晶石靠近几步时,他感觉自己明明在前进,但周围的景物却似乎在同步“后退”,导致他与那块晶石的距离始终没有变化。反之,当他试图远离右边的晶石时,却发现自己如同陷入了某种空间陷阱,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在原地打转。
“律畸区……”一个陌生的词汇如同本能般浮现在零的脑海。他想起了逃亡路上隐约听到的关于山脉深处存在“迷失之地”的传闻。那些地方,进去的人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闯入了怎样一个可怕的地方。这里的空间序律,被严重扭曲了!正常的距离、方向感在这里完全失效。他像一只闯入哈哈镜迷宫的虫子,被无形的法则之墙困在了原地。
恐慌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尝试着胡乱奔跑,结果却更加糟糕。有时他会发现自己跑了半天,却回到了几分钟前的出发点;有时他会看到自己的残影,像幽灵一样在他前方或后方重复着他刚才的动作;有时他听到的风声会带着诡异的回音,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不同的时间点同时呼喊。
感官信息完全错乱,大脑一片混乱。那种认知失调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感比单纯的序律洪流更加可怕,仿佛他的“自我”正在被这片混乱的空间溶解、撕碎。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蜷缩在一块相对“正常”的岩石后面,大口喘息。不能依靠眼睛,不能依靠耳朵,甚至不能依靠正常的逻辑。在这里,唯一可能指引方向的,只有那最底层的、构成万物基础的序律本身!
他再次将意识沉入内在感知。果然,这片区域的序律线条混乱得如同胡乱缠绕的线团,充满了断裂、扭结和自相矛盾的“节点”。正常的空间感知在这里被彻底“重写”了。但是,即使在最混乱的区域,也并非完全没有规律。他发现,有些序律线条虽然扭曲,但似乎仍然保持着某种微弱的“指向性”,像是被强行弯折,却依旧朝着某个大致的方向延伸。而另一些线条则完全是混乱的、自循环的死结。
他想起怀里的金属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它紧紧握在手中。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阅读”金属板上的复杂信息,而是将它作为一个“调谐器”,一个放大和过滤他自身感知的工具。他将自己的精神,通过金属板,更加深入地沉浸到周围混乱的序律之网中。
剧痛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零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强行维持着清醒。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虽然扭曲、但似乎仍有“方向”的序律线条上。他“看到”这些线条像是在极力挣脱某种束缚,艰难地指向某个区域。那个区域的序律虽然也受到影响,但相对来说,似乎更加“平稳”一些,混乱程度较低。
那里,可能就是出口!
他站起身,不再理会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那些虚幻景象。他完全凭借着内在感知,跟随着那些“指向性”最强的序律线条,小心翼翼地移动。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需要时刻调整方向,避开那些致命的序律“死结”和“旋涡”。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像蜡烛一样在飞速燃烧。好几次,他都因为精神恍惚而差点踏入错误的区域,幸好握着金属板的手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激流,将他强行拉回现实。这块板子,既是钥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安全锚”。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在这个时间感都模糊不清的地方,判断流逝毫无意义。他只知道,周围序律的混乱程度正在缓慢降低。那些扭曲的线条开始变得稍微舒展,致命的“节点”也越来越少。
终于,他“感觉”到前方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边界”。边界之外,序律的流动恢复了相对的正常和稳定,就像是从一片狂暴的涡流进入了平缓的河道。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迈出一步,跨过了那道无形的边界。
瞬间,所有诡异的景象和声音都消失了。犬牙状的晶石只有一块,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下。风声正常了,空间感也恢复了。他回头望去,身后依旧是连绵的结晶山脉,但那片刚才让他如同置身地狱的区域,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双腿一软,零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同时涌了上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紧握着金属板的手,那块暗沉的金属此刻似乎更加晦暗了一些,表面的纹路流转也变得极为缓慢,像是耗尽了某种能量。
他活下来了。靠着这块神秘的金属板,靠着这种刚刚觉醒、充满危险的力量,他闯过了第一个“律畸区”。
虽然狼狈不堪,虽然付出了巨大的精神代价,但零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逃亡者。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掌握着一种能够改变自身,甚至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只是,这力量的本质是什么?那块金属板到底是什么来历?烬川渡的灾难,仅仅是开始吗?
太多的未知如同眼前的重重山峦,横亘在前路上。
零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夜空中遥远而秩序井然的星辰序律,感受着身体内部因为强行催动精神而留下的阵阵刺痛。他知道,休息只是暂时的。在这个由序律编织,也随时可能因序律失衡而崩坏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想要找到答案,他就必须不断地去理解,去适应,甚至……去尝试驾驭这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