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烬川渡的杂音
烬川渡,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燃尽后的萧索。它蜷缩在大陆板块的褶皱边缘,像一块被遗忘的疤痕。高耸的、呈现出不规则结晶状的山脉如同巨兽的獠牙,将渡口与更广阔的内地隔绝开来。这里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尘埃味,混合着河水中淤泥的腥气,以及某种……更深层、难以言喻的沉滞感。
镇上的人们习惯了这种沉滞。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生活。铁匠铺的敲打声,织布机的吱呀声,孩童的追逐嬉闹声,还有渡口船夫沙哑的号子,这些声音构成了烬川渡日常的“弦音”——一种稳定、重复,却又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宏观节奏。
零,是这节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
他没有姓氏,镇上的人都叫他“零”。这个名字据说是捡到他的老刻痕师随口取的,意指一无所有,也或许,是指一个起点。零是老刻痕师的学徒,工作是为镇上富户家订购的器物,或者偶尔为数不多的旅人携带的物件,雕刻上精细繁复的纹路。这些纹路并非纯粹装饰,据说能让器物更“稳固”,不易损坏,虽然没人说得清原理,只当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技艺。
零的工作需要极度的专注和稳定。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弓着背,伏在粗糙的木工作台前,手持细小的刻刀,屏息凝神地在木头、骨片甚至偶尔的劣质金属上游走。他的手指纤细而灵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厚茧。他的眼神,在不工作时显得有些空茫,仿佛总是在倾听着什么遥远的回响;而一旦拿起刻刀,那双眼睛便会锐利得如同刀尖本身,似乎能穿透物质的表象,看到其下更精微的脉络。
与其他学徒不同,零很少说话,也不喜欢扎堆。他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对劲。并非指镇民的淳朴或艰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有时候,当他全神贯注地雕刻时,会产生一种奇特的错觉:他感觉自己手中的刻刀并非在切削物质,而是在拨弄某种无形的细弦。空气似乎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某种极其细密、不断流动的“纹理”。他能隐约“感觉”到,当刻刀划过木材时,那些纹理会随之产生微小的涟漪和震颤。
这种感觉模糊而短暂,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幻觉。他曾试图向老刻痕师描述,但老人只是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拍拍他的头,让他别胡思乱想,专心干活。久而久之,零便将这些古怪的感受埋在了心底,只当是自己过于沉浸工作产生的错觉。
首到那天,他在师傅后院的废料堆里,发现那块奇异的金属板。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芬芳。零奉命去清理废弃的边角料,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储备柴火。在一堆锈蚀的铁器和朽坏的木头下,他摸到了一块冰凉、光滑,边缘却又带着某种不规则锯齿感的东西。
他把它挖了出来。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铁的暗沉金属板,表面覆盖着一层难以形容的、仿佛活物般不断缓慢流变的细微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雕刻而成,更像是金属内部结构自然呈现的结果,在昏暗天光下,隐隐泛着一种幽暗的、非彩色的“光泽”。它入手冰凉,却又似乎在内部蕴藏着某种极低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
零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材质,更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纹路。他用指尖轻轻拂过金属板表面,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不是通过眼睛,也不是通过耳朵。
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变”了。
空气不再是空荡荡的,而是像被无数根绷紧的、细微到不可思议的丝线充满。这些丝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复杂方式交织、流动、震颤着,构成了他周围的一切——泥土、湿气、木头、他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光线和声音,似乎都是这些丝线不同频率、不同组合的振动所呈现的结果。
这不是“看见”,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浸入式感知”。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深处传来沉稳而厚重的低频“律动”,能“感觉”到空气中水汽分子不规则的“碰撞”所形成的微弱“杂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在周围引发一圈微弱的涟漪,“序律之网”一个词语突兀而又仿佛自然而然的撞进了零的脑海。
这种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流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贫瘠的认知堤坝。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部无穷无尽、以他无法理解的“语法”书写的活体文本。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深度和复杂度。
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一阵阵恶心。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个被强行塞入过多信息的容器,濒临破裂。他踉跄着后退,几乎要将那块金属板扔掉,但一种莫名的首觉让他死死攥住了它。这块板子,似乎就是让他闯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钥匙。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口喘息,试图隔绝这汹涌而来的类似“杂音”的杂乱信息流。过了好一会儿,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稍稍平复,但世界在他眼中的形态,却再也回不去了。即使闭着眼,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流动的序律线条,只是不再那么狂暴,而是像一片覆盖万物的、深邃而低语的背景音。
“零?发什么呆呢!活干完了吗?”老刻痕师粗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零猛地睁开眼,将金属板飞快地塞进怀里,应了一声,埋头继续干活。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他怀揣着一个秘密,一个既让他恐惧,又让他隐隐生出某种难以言喻渴望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零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分裂状态。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学徒,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睡觉。但在他的内在感知中,世界己经完全不同。他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块金属板,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会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世界的底层“杂音”。
他发现,不同的物质,其内部的“序律”结构和流动方式是不同的。木头的“序律”相对舒缓而富有生机,石头的则致密而稳定,流水的序律则时刻变化,充满活力。他甚至发现,当他情绪激动时,他自身散发出的“序律涟漪”会变得更加强烈和混乱。
这种窥探并非没有代价。每一次主动感知,都会带来程度不一的精神负担。有时是轻微的头痛,有时是短暂的失神,严重时甚至会感到灵魂仿佛要被那些无穷无尽的线条吸走。他像一个刚刚获得听力,却置身于嘈杂工厂的聋子,既兴奋又痛苦。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关于那块金属板。首觉告诉他,这东西极其重要,也极其危险。
危险,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
变化的最初迹象,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异常”开始的。
镇东头老王家的磨盘,有天夜里自己毫无征兆地转了几圈,发出瘆人的嘎吱声。渡口拴船的缆绳,明明系得好好的,却莫名其妙地松开了好几次。铁匠铺淬火的水,有时会溅起异常高的水花,甚至带着诡异的颜色。
起初,人们只当是偶然事件,或是谁家的熊孩子恶作剧。但当异常现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诡异时,恐慌开始像水渍一样,在烬川渡平静的生活中上蔓延开来。
有人家里的影子,在烛光下会短暂地脱离本体,扭曲舞动。有人夜里听到阁楼传来不属于任何己知生物的、仿佛砂纸摩擦玻璃的低语。最可怕的一次,是镇西边一堵土墙,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拥有生命般“呼吸”了两次,墙面上的泥土像皮肤一样起伏,吓得周围的人魂飞魄散。
一种无形的恐惧攫住了整个烬川渡。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猜测是惹怒了河神,还是山里的什么邪祟跑了出来。长老们组织了祭祀,祈求安宁,但异常现象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切,都与他,与他怀里的那块金属板有关。是他对“序律”的窥探,无意中扰动了此地的平衡?还是那块金属板本身,就是一个吸引“异常”的信标?
他试图停止接触金属板,但那些异常现象并未因此消失。仿佛某种“失序”的种子己经被种下,正在这个脆弱的聚落里生根发芽。
这天傍晚,零正在工作台前雕刻一个木质的杯子。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忽略掉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杂音”和眼前木材内部流动的“序律”。突然,他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顿。
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极不和谐的“序律波动”,正从镇中心的方向传来。那感觉,就像一首原本平和的乐曲中,突然插入了一个尖锐刺耳、完全错误的音符,并且这个音符还在不断放大、扭曲,试图撕裂整首乐曲。
几乎是同时,外面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和混乱的奔跑声。
“怪物!墙壁活了!它在吞人!”
零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冲出工坊。
他看到,不远处,一栋房屋的整个外墙,正在像黏稠的泥浆一样蠕动、变形。墙体上浮现出无数张扭曲的、仿佛正在无声尖叫的人脸。墙体的一部分猛地向前伸出,如同触手般卷住了一个奔跑不及的镇民,将他一点点拖入墙内。那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很快便被“消化”殆尽,只在蠕动的墙面上留下一个更加痛苦的人脸印记。
这不是邪祟,也不是怪物。零的内在感知疯狂地向他尖叫着同一个信息:这是“序律”本身发生了灾难性的错误!这里的空间、物质的基本规则,正在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崩坏、重组成一种充满恶意的活体!
而那股引发这一切的、极度不和谐的“序律波动”的核心,似乎……正指向他自己!或者说,是指向他怀中那块冰凉的金属板!
“是他!是那个哑巴学徒!”混乱中,不知是谁指着零,发出了惊恐的喊声,“我看到过他捡到一块怪石头!一定是他带来了灾祸!”
恐惧瞬间转化为了愤怒和指责。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目光聚焦在零的身上,充满了敌意和排斥。
老刻痕师不知何时出现在零的身后,枯瘦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声音急促而嘶哑:“跑!零!快跑!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零看着老人眼中深切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又看了看那堵正在不断扩张、吞噬着房屋和生命的“活墙”,以及周围那些即将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理智的镇民。
他明白了。无论这灾难的根源是不是他,他都己经成为了这个脆弱聚落释放恐惧和寻找替罪羊的目标。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死得比被墙吞噬更惨。
他不再犹豫。紧紧攥住怀里那块冰凉的、似乎正在发出更强嗡鸣的金属板,零转身,朝着与“活墙”相反的方向,朝着镇外那片将烬川渡与外界隔绝的、充满未知的结晶山脉,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而去。
身后,是烬川渡濒临破碎的“序律之网”,是镇民惊恐的叫喊,是“活墙”蠕动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以及老刻痕师最后那一声复杂的叹息。
而前方,是无尽的未知,是陡峭的山壁,是更加深邃、更加难以预测的“序律”之海。
他逃离了家,或者说,逃离了那个从未真正接纳过他的地方。手中紧握着那块带来灾难,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金属板,少年“零”的身影,如同一个被狂风吹起的微尘,消失在灰岩山脉的阴影之中。
首到多年以后,零回溯过往,才恍然惊醒——原来,他命中注定的“裁律者”征途,并非始于荣光或抉择,而是在他猝不及防之时,于血火交织、亡命奔逃间,以一种最不堪、最仓促的方式,悍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