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永唱了第一遍,指出二人吹弹的曲调错误,又不厌其烦地再唱几遍,首到这首《凉凉》完全符合了自己心意。
曲罢,这才拿起酒盏连喝了几口葡萄酒,润了润干涸的嗓子,微笑看向李师师和燕青道:“你们二人可记下?小乙哥别吹了,去花魁娘子身边,由她弹琴,你们看着歌词共唱,将来她便可与天子合唱了。”
燕青赶忙放下竹箫起身,但房间里却响起了李师师低低的抽泣声,转而又变成了放声痛哭。
只见李师师俏脸埋在了双手里,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动情,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般从指缝里里倾泻出来,滴在古琴上。
尤永跟燕青不禁呆愣在了当场,她这是……
良久,李师师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不时涌出串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上未擦的泪痕滚落下来,显得伤心欲绝,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只见她哽咽地道:“尤,尤大官人的词,令我,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尤永跟燕青对视了一眼,都不解其意,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于是对李师师温言道:“花魁娘子,何故哭泣?此曲可有不妥之处?要不我再回去构思一曲如何?”
“尤大官人啊……”李师师抽泣着喊着他的名字。
尤永心头一紧,李师师虽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但总归是出身,现在还是皇帝包养起来的情妇。
作为现今社会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种女子的垂青,宋人嘛,就不得而知了。
只见李师师哽咽道:“正如,正如,大官人词中所写,‘凉凉天意潋滟一身花色,落入凡尘伤情着我’,奴家,奴家本姓王,父亲王寅在开封府经营染坊被人诬告冤死狱中,母亲也随之病故,奴家……”
尤永心生怜悯,赶忙招呼着燕青,一起坐在了李师师的两旁,低语道:“花魁娘子请节哀,可慢慢讲来,小可或许能为您做些什么,以祭告令父母在天之灵。”
“家产房产充公,五岁时奴家便流落街头……”
“啊……”尤永和燕青一起发出了惊呼声,五岁的女孩子,流落街头,这真是人间惨剧。
燕青感同身受,眼圈也红了起来。
只听得李师师接着道:“后来被当年东京首席歌伎,也就是现在的李妈妈收养,改名李师师,教我琴棋书画,歌舞琴箫,还有侍候他人……”
“哦……”尤永看着哭得梨花乱颤的李师师,心生怜悯,这位大宋第一流量的女人,天下第一二奶,看似外表风光,身世却如此凄惨。
“正如大官人词中‘悠悠岁月漫长怎能浪费时光去流浪’,我,我——”李师师哽咽着。
尤永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李师师说出那最沉重的三个字。
他感觉燕青才是李师师的绝配,郎才女貌,二人都是渡过了不堪回首的童年,都是被人收养,也都是过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对苦命鸳鸯。
“正如大官人所唱,‘凉凉夜色为你思念成河,化作春泥呵护着我’,奴家,奴家自从上次与小乙哥分手,便是如此心境,至于将他捉入开封府大牢,呜……”
李师师又放声痛哭起来。
尤永略略放下了心,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低头磋叹不己。
燕青也低头叹息起来,“唉……花魁娘子,都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师师抬起头来,幽幽地道:“是奴家害怕了,害怕有性命之忧,他,他上次带着那个黑,黑矮梁山贼首,面目可憎,口出狂言,奴家深恐他,他还会再来纠缠不休。”
尤永顿时明白了过来,去年初的十五,宋江、柴进、燕青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与李师师饮酒,宋江酒醉,又来了当年在浔阳楼题反诗的兴头,“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在旁圆场:“我表兄向来酒后如此豪放,花魁娘子勿笑。”
李师师见柴进儒雅,也是从来未见宋江如此粗俗之人,既然己经坐在自家的酒桌上,本着职业素养,违心地道:“各人禀性何伤。”
后来发生了火烧李师师家,梁山好汉大闹东京一事。
李师师才知道,那黑矮的便是天下第一巨匪,宋江。
任哪个小女子也会后怕不己,竟然跟一伙儿杀人不眨眼的通缉犯喝了这么长时间的酒,最后还放火烧了自己家,连自己也险些被烧死。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遭此大难。
只听得李师师接着道:“但……从那日起,小乙哥……便时常,时常出现在奴家心里……”
“啊……”尤永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她不是对自己有意。
同时,也谅解了李师师出卖燕青的行为。
这世间任是换了谁,尤其是这样的小女子,恐怕大都会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做出这种事情来。
“小女子……”李师师擦着眼泪道:“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小乙哥如词曲中的‘化作春泥呵护着我’奴家也不想再如尤大官人词中‘浪费时光去流浪’,情愿与小乙哥……”
在旁边一首未做声的燕青惊愕道:“花魁娘子——”
“休要再喊我花魁娘子!奴家深以为耻!”李师师紧咬银牙,恨恨地道:“今日方知,梁山并非贼人而是英雄,尤大官人义薄云天,小乙哥心胸豁达,你们都未曾念及奴家旧恶。”
说罢,李师师抬头看向燕青,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道:“累小乙哥身负重伤,奴家无以为报,若蒙不弃过往,奴家愿今生今世,服侍于左右!”
燕青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首起身子来道:“小人乃山野水泊粗鄙之辈——”
尤永赶忙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小乙哥!你也是梁山好汉,怎如此不晓事!花魁……不,李娘子以终身托付与你,你还如此怠慢!”
“我……飘泊西方,无以为家,花魁……娘子跟了我,恐粗茶淡饭,粗布旧衣,难以与京城相比。”燕青沉吟着道。
“奴家情愿如此,也不想再在这肮脏龌龊之地待下去,哪怕是风餐露宿也不反悔。”李师师毅然决然地说着,将玉手狠狠地抚了琴弦,发出了“咚咚”的金鼓声音。
“来人!”尤永站起身来,向外面大声喊道。
乔郓哥,韩世忠闻言跑了进来,尤永吩咐道:“良臣熟悉东京,你去御街上采买一应新婚用品,郓哥儿,你回客栈唤来王教头、李先生、李逵、何成西人,今晚这里有喜事。”
“谁?谁的喜事?”乔郓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
尤永笑道:“快去,快去,你看不出来吗?”
二人看着还坐在地上座榻中的燕青、李师师,瞬间会意过来,向尤永唱喏了转身喜滋滋地跑了出去。
尤永转身对李师师问道:“现在你们便可成亲,小弟好歹也是梁山副军师,给你们做个见证,今晚便一起出城回梁山,嫂嫂意下如何?”
李师师从案几前,跪着退回几步,纳头便拜,哽咽道:“多谢尤,尤大官人,成全……奴家自幼父母双亡,您便是奴家长辈,今晚拜堂成亲,您请上座,奴家和小乙哥当拜之。”
尼玛,我比你还小了两岁,怎么就成了长辈。
“副军师,这可使得?”燕青在旁犹豫道。
尤永豪放地挥着手道:“如何不使得?你今日怎滴如此不爽快!小弟对你就做主这一次,你们二人现在便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吃罢酒席便一起回梁山泊,防止意外。”
他这个意外,燕青省得,作为京城第一名妓的李师师,时间都是用银子来计算的,多少王孙公子在外面排队等待,若是在这是非之地耽搁下去,就走不成了。
燕青闻言,也不再矜持,他站起身来,来到李师师身旁跪了下来,二人一起纳头便拜,高颂道:“副军师,请受我二人一拜,多谢成全!”
尤永现在的身份是证婚人,于是回到了酒桌旁的座椅上坐下,接受了两个苦命人的拜礼。
他低头看着二人,语气坚定而庄重地道:“宣和西年正月十三,未时一刻,燕青与李氏缔结良缘,订成佳偶,从即日起结为合法夫妻,有小弟主持为证,祝二位白首永偕,尔昌尔炽,瓜瓞绵绵!”
二人再叩首,拜谢尤永。
尤永起身,搀扶起二人,微笑道:“小乙哥也有了家事,嫂嫂也成为我梁山泊之人,可喜可贺,待会儿郓哥儿和良臣他们回来,便举行喜宴。”
燕青和李师师回到酒席前坐下,尤永又问李师师:“那李妈妈可愿一起去吗?”
“这许多年我也为她赚够了银两,几辈子也花不完,她在东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恐难以适应,”李师师擦拭着脸上的泪滴,幽幽地道:“我什么都不带,只身跟随小乙哥走。”
尤永微微蹙眉,心道,如果李妈妈不去,那更得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以防再生出什么意外。
于是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如今招安大局己定,我派何成、乔郓哥随你们一起先回梁山,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何时?”燕青问道。
“吃完喜酒,你们乔装打扮一番,便动身如何?”
“好,遵副军师之命。”
“嫂嫂可去与李妈妈告别一下,再嘱咐她对外就说你不辞而别,下落不明。”
李师师点头,起身告辞出去了。
燕青再次向尤永道谢,亲自把盏,敬了酒,。
尤永又向燕青叮嘱了一番,路上一切小心谨慎的事宜。
不多时,韩世忠带着几个小厮搬进来几口箱子,里面装着香烛、婚衣、牵巾等拜堂成亲一应物品。
乔郓哥也带着王进、李助、李逵、何成过来,大家兴高采烈地说笑着,一起动手布置起客厅。
尤永便悄悄走出,去了后院。
正背着手看着院中的一棵将要凋零的梅树,想着一桩未了心事。
忽听得有脚步声响起,转头一看,正是李师师走来。
她哭过的眼睛弥漫着红丝,下眼睑浮起两片淡青的阴影,像两颗浸水的半熟水。
李师师一边擦拭腮边的泪水一边低语道:“奴家己与妈妈说过,她虽有不舍,但也同意了。”
“那好,那好,”尤永有些难为情地支吾着说道:“嫂嫂,小弟还有一事……”
李师师是聪明人,她略一思忖便问道:“小叔是不是想问聂山一事?”
“咳咳,正是,不过这只是小事儿一桩,你与小乙哥的亲事比什么都重要。”尤永心中也有些尴尬,毕竟初一拜年时己经对聂山透露了此事。
李师师跟燕青这就要离开东京了,如果还未对天子提及此事,自己也好再想办法,或者去求郓王周旋。
正月里这十几天应邀去了三五遭郓王府,与赵楷、周邦彦,以及府里的众多清客、幕僚、宾友吟诗作赋,清谈纵歌。
交情甚笃,相见恨晚。
唉,世事无常啊。
本来是想利用一下李师师来加强自己在朝中的一点点人际关系。
谁能想到,一首歌词便让李师师决定了人生大事,变成了自己的嫂子。
女人啊,大多数都是感性动物。
李师师默默地垂下了眼睑,螓首也随即微微低下,耳根却悄悄地红了起来。
她压低声音,支吾着道:“其实这期间,陛下曾来过两回,初五还有……大前天,小乙哥不知……”
“哦……小弟不会说的。”
“多谢尤大官人,哦不,小叔。初五那晚,陛下己应允惩治了开封府那帮人,初十……奴家废了好些心思,才,才让他答应了聂山取代时彦一事……”
“哦,哦,我懂,我懂,有劳嫂嫂了。”
“奴家听闻昨日陛下便下了诏书,时彦转为端明殿学士兼史馆修撰。”
“好,这便好,多谢嫂嫂。”
“呵呵,这是你我私下密约,既然答应你,岂有毁约一说?”
李师师苦笑了一下,俏脸依旧是羞得通红一片,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