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清月的账房整洁明亮,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九月第一次踏入这个领域,紧张得手心瞬间沁出黏腻的汗珠,心跳在安静的房间里擂鼓般清晰。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纤尘不染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规整的光斑。几排高大的书架靠墙而立,整齐地码放着厚厚的账簿册子,空气里弥漫着上好松烟墨特有的清冽香气,混合着宣纸和岁月沉淀的味道。这整洁、有序、充满书香墨韵的环境,与她平日活动的灶房、庭院、甚至柴房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连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里的静谧。
肖清月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手中的紫毫笔悬停着,却久久没有落下。她似乎并未因九月的到来而有所动作,目光依旧落在账册上,只是那眼神有些空茫,焦点并未真正落在字迹上。
“听说你上过私塾?”肖清月的声音响起,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也未曾抬起,像是在对着空气发问。
九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夫人,是…爹娘宠爱,大旱…大旱之前,上过一段时间的村塾。”她垂下眼,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
“嗯。”肖清月终于抬了下眼皮,那目光锐利如刀,在九月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伸出保养得宜却略显苍白的手指,将面前摊开的一本账簿朝九月的方向随意一推,纸张在光滑的案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念这一段。”她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没有任何铺垫。
九月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对她而言重若千钧的账册。纸张微凉,带着墨香。她强迫自己镇定,辨认着上面一行行工整却略显潦草的字迹,声音带着紧张的干涩:“大岳…大岳七年八月…初八…收…白芷三十斤…当归二十斤…党参…”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认得这些字,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含义,尤其是后面的银钱数目,对她而言如同天书。
“够了。”肖清月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冷冽,打断了九月磕磕绊绊的诵读。她“啪”地一声合上那本账簿,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字是认得几个,”她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九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但药材的时价、成色、损耗,分毫不知,念了也是白念。”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书脊,抽出一本明显薄许多、纸页也更新一些的册子,转身“啪”地丢在九月面前的书案一角。
“从今天起,”肖清月重新坐回主位,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午就在这里,把这本册子上的东西给我记牢。每天,背熟十种药材的时价、产地、常用分量。背给我听,错一个数,重背。”她不再看九月,重新提起了笔,目光落回自己的账册上,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下午去药房,从碾药开始,认药,看方子。磨刀不误砍柴工,根基不稳,账就算烂了也看不出来。”
九月看着案头那本簇新的小册子,封面上空无一字。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那凉意似乎顺着指尖一首蔓延到心底。她明白,这就是她新的“战场”。上午是枯燥的数字和冰冷的市价,下午是弥漫的药香和沉重的碾槽。忙碌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研磨药材时手臂的酸痛,背诵那些陌生数字时舌尖的艰涩,药粉沾上衣袖的微黄……这一切暂时麻痹了那蚀骨的思念,占据了她的心神,让她无暇他顾。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小的厢房,躺在冰冷的床上。所有的喧嚣褪去,那被强行压下的心绪便如野草般疯长。黑暗中,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指尖触碰到那个贴身藏着的小小药囊。粗糙的布料,熟悉的草药硬粒感,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她紧紧攥着它,仿佛那是连接远方的唯一纽带。眼前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仓呈暄的身影——他是在寒风中行军?还是在冰冷的营帐里点着油灯看医书?他…可还安好?万千思绪,尽数揉进这无边的夜色和掌心的方寸之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