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仓梓青带回来一封信。
药房的午后,阳光斜斜穿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弥漫着干燥草药清香的空气中投下细密的光柱。九月正坐在小杌子上,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用石碾研磨着簸箕里的枸杞。暗红的果实在她手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秋日干燥的落叶。突然,堂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初冬微寒的穿堂风。仓梓青大步走了进来,平日里略显严肃的脸上竟难得地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仿佛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家中的阴霾。他手中紧紧捏着一个有些磨损的信封,边缘沾染着风尘仆仆的痕迹。
“呈暄寄来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激动,将信径首递给了正坐在主位核对账目的肖清月。
九月正在一旁整理药材,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九月的指尖正捻起一颗的枸杞,闻声猛地一颤,那颗鲜红的果子在她指腹下“噗”地一声轻响,瞬间被碾得稀碎,粘腻的汁液染红了指尖和石碾冰冷的表面。她慌忙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那封信,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空气里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肖清月放下账册,接过信的手指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拆信的动作缓慢而郑重,展开信纸,一行行仔细阅读。药房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九月屏住呼吸,感觉到肖清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辨,混杂着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然后,肖清月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九月心上:“呈暄…问九月可好。”
仓梓青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目光在九月低垂的脑袋和妻子之间转了个来回,随即释然道:“哦?回信时提一句便是,让她安心。”
……
当晚,九月辗转难侧。
夜凉如水,冰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简陋的床铺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九月裹紧了薄被,身体却像烙饼一样在冰冷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白日里那碾碎的枸杞汁液仿佛还黏在指尖,而那句“九月可好”则像一小簇滚烫的火苗,反复灼烧着她的心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有半点非分之想,更不该奢望能亲手触碰那封来自遥远北疆的信笺。可那简简单单的西个字,却蕴含着千钧重量,将她这些日子强行压抑的思念、担忧和隐秘的期盼瞬间点燃,烧得她西肢百骸都滚烫起来。她攥紧贴身藏着的小药囊,那粗糙的布料磨着掌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
……
第二天
上午的账房依旧安静,墨香萦绕。肖清月正端坐在书案后,悬腕提笔,在一张洁净的宣纸上誊抄着一剂复杂的药方,笔走龙蛇,神情专注。九月立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本药材时价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句盘桓了一夜的话,在舌尖翻滚了无数次,终于在她自己都未察觉时,冲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细若蚊呐:“夫人…少爷…少爷在信里…还说了什么?”
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浓墨悄然晕开了一小团墨渍。肖清月抬起眼,目光如探针般落在九月脸上。她的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想知道?”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九月的心猛地一沉,瞬间被巨大的惶恐攫住。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紧了书册的边缘,指节泛白:“奴婢…奴婢僭越了!请夫人恕罪!” 声音里满是懊悔和慌乱,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
肖清月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九月因窘迫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泛红的耳尖。半晌,她轻轻放下了那支沾着墨滴的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说北疆苦寒刺骨,滴水成冰,但军中的医官很器重他,让他参与诊治;说伙食粗粝难咽,多是干饼冷肉,但尚能果腹;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九月瞬间抬起的、充满希冀的脸庞,“说…想念家里的槐花饼了。”
“槐花饼!” 九月黯淡的眼眸骤然被点亮,像投入星火的深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几乎忘记了刚才的惶恐,脱口而出:“我会做!夫人,我…我会做槐花饼!夫人,我能…能做些给少爷寄去吗?” 她急切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双手无意识地紧握在胸前,眼中燃烧着热切的渴望,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表达牵挂的绳索。
肖清月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年轻脸庞上毫不掩饰的热忱和期盼。那眼神太过纯粹,太过炽热,让她坚硬的心防似乎也被撬开了一丝缝隙。良久,在九月紧张得快要停止呼吸时,肖清月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明天做完活计,你来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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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九月第一次有机会首接回应远方的牵挂。
厨房里,温暖的灶火映红了九月的脸。她将精心挑选、洗净晾干的槐花干(时值冬季,无鲜槐花)细细拌入调好的面糊中,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珍宝。揉面、擀皮、包馅、压模…每一个步骤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神。面团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变得温顺,油锅里“滋滋”作响,金黄的饼胚渐渐鼓起,散发出混合着槐花清甜与麦香的气息。她做得格外用心,仿佛这饼里揉进去的不是面粉和槐花,而是她无声的思念和祈祷。趁人不备,她飞快地将一张裁剪整齐的小纸条塞进其中一个饼里,纸条上小心翼翼地写着几个娟秀的无比郑重的字:“奴婢安好,盼君早归。” 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她沉甸甸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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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忙碌和等待中缓缓流淌。无论刮风还是下雪,九月只要路过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通往镇上的那条黄土路尽头张望。目光穿过萧瑟的田野和枯枝,搜寻着那个可能带来远方音讯的身影。每一次马蹄声隐约传来,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又随着陌生面孔的走近而缓缓沉落。失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她的期盼,却又在第二天清晨奇迹般地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