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雪沫,抽打在脸上,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与寒意。雁门关外的平北军大营,如同一头匍匐在雪原上的钢铁巨兽,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沉闷的呜咽。营盘连绵,刁斗森严,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未散尽的硝烟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辆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马车,在数十名侯府精锐护卫下,艰难地碾过营门外泥泞的雪道。车帘掀起一角,顾北玄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营中那座最高大的黑色帅帐。帐顶,一面巨大的“赵”字帅旗在风雪中狂舞,如同靖国公赵崇此刻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灵魂。
“世子,到了。”忠叔的声音带着风霜的沙哑。他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那是琉璃台归途遇袭留下的印记,此刻在严寒中隐隐作痛,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顾北玄颔首,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空气。丹田内,《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运转不休,奔涌的内息在拓宽的经脉中流淌,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将那抹因长途跋涉和紧张局势带来的疲惫压下。三流巅峰的气息沉凝内敛,与这肃杀军营融为一体。他紧了紧身上的墨狐大氅,将袖中那管“清商”玉箫贴得更近些,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怀中的锦囊,苏清璃所赠的“九转护心丹”隔着衣物散发出淡淡的清冷梅香,在这血腥弥漫的北地,竟成了唯一一点柔软的慰藉。
他推开车门,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没有犹豫,他一步踏下马车,靴子深深陷入冰冷的积雪中。
帅帐内,气氛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更压抑。
巨大的北疆舆图悬挂在正中,上面用朱砂和墨迹标满了敌我态势、失陷的城池、溃退的路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不是战场上的,而是来自帐内几个身缠绷带、面色惨白的将领身上,那是败退的代价。
靖国公赵崇,一身玄色重甲未卸,如同铁铸的雕像般站在舆图前。仅仅数日不见,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帅仿佛又苍老了十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燃烧着刻骨的悲痛与滔天的恨意。他的独子赵锋,就战死在这片舆图上某个被鲜血浸透的标记旁,尸骨无存!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恨足以焚天!
帐中将领分列两侧,个个神情凝重,带着败军之将的颓丧与压抑的怒火。当顾北玄在忠叔的陪同下步入帅帐时,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惊疑、审视、不屑、漠然……种种情绪如同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向他这个突兀出现的“行军司马”。
“末将顾北玄,参见大帅!”顾北玄无视那些目光,对着赵崇挺拔的背影,抱拳躬身,声音清朗有力,穿透了帐内的压抑。
赵崇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悲痛与杀气的眼睛,如同受伤的猛虎,死死盯住顾北玄。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压向顾北玄。
“行军司马?”赵崇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顾振山那老匹夫,把儿子送到老夫这修罗场来镀金?还是觉得老夫的帅帐里,缺个舞文弄墨的文书?”
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火!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几名将领看向顾北玄的眼神更加不善。忠叔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顾北玄一个眼神止住。
顾北玄神色不变,迎着赵崇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不卑不亢:“末将奉旨而来,非为镀金,只为杀敌。陛下授职,是让末将参赞军机,监察军务。大帅若有疑虑,可上奏天听。然,军情如火,金帐汗国前锋血狼王巴图尔三万精锐陈兵断龙谷,虎视眈眈,镇北关危在旦夕!末将斗胆,敢问大帅,对这断龙谷之敌,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赵崇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地图簌簌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老夫要碾碎他们!用巴图尔的狗头,祭奠我儿英灵!用金帐汗国的血,染红这北疆的雪!”
他手指狠狠戳在舆图的断龙谷上:“三日后!老夫亲率中军主力,强攻断龙谷!破其营垒!斩其首级!将其挫骨扬灰!”声音中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帐内诸将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断龙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巴图尔又是金帐汗国名将,麾下三万铁骑皆是百战精锐。强攻?谈何容易!这分明是仇恨驱使下的玉石俱焚!
“大帅!”一名面色黝黑、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忍不住出列,抱拳道,“断龙谷地势险峻,敌军以逸待劳,强攻恐损失惨重!是否…暂缓锋芒,另寻良策?”
“良策?什么良策?!”赵崇须发戟张,怒视着那名将领,“等金帐汗国把那些攻城重械运到镇北关城下?等他们用我大乾的刀锋,砍下我大乾将士的头颅吗?!”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带着失望与愤怒,“锋儿…我的锋儿!就是被这群豺狼撕碎的!你们告诉我!除了强攻破敌,血债血偿!还有什么良策?!!”
悲愤的咆哮在帅帐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刀疤将领脸色涨红,咬牙退下。帐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赵崇沉重的喘息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一股绝望的悲怆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顾北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与这悲愤的气氛格格不入:
“大帅欲血战雪耻,末将敬佩。然,强攻断龙谷,正中敌人下怀。”
他向前一步,走到舆图前,无视赵崇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指向断龙谷与沧浪江上游之间一片广袤的雪原。
“血狼王巴图尔,狡诈如狐,凶残如狼。他坐拥三万精锐,却龟缩断龙谷这弹丸之地,不图劫掠,不图速进。大帅不觉得…太过反常吗?”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帐中诸将,最终落在赵崇脸上:“他在等!等一批足以撬开镇北关城门的重器!而运送这批重器的通道,就在这沧浪江上游的黑石渡!”
“黑石渡?”赵崇眼神猛地一凝,“那处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根本无法通行大型舟船!”
“寻常舟船无法通行,但若有熟悉水文的向导,以特制皮筏或浮桥分段转运,并非完全不可能。”顾北玄的声音斩钉截铁,“末将离京前,己探得确切消息!七日前,一支打着西域商队旗号、护卫异常精悍的车队,于深夜强行渡过黑石渡!去向,正是断龙谷方向!而同一时间,太子府一名掌管车马、曾调阅沧浪江上游水文图的管事,告假离京,至今未归!”
此言一出,如同在帅帐中投入了一颗惊雷!
“什么?!”赵崇瞳孔骤缩,猛地一步跨到舆图前,死死盯着黑石渡的位置,“太子?!他…他敢?!”
帐中诸将更是哗然!太子通敌?私运军械资敌?!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有人眼中则闪过惊惧之色。
“顾北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站在赵崇下首不远的一名中年文官,身穿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皇帝派来随军的监军太监——王振。他尖着嗓子道,“污蔑储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可有证据?!”
顾北玄冷冷地瞥了王振一眼。此人身上那股子阴冷气息,让他本能地不喜。他并未理会,转向赵崇,从怀中取出一枚用油纸包裹的蜡丸和一份折叠整齐的密报抄件——正是顾惜朝临行前交给他的“铁证”!
“大帅请看!”顾北玄双手奉上,“此乃潜伏于金帐汗国内部暗线冒死传回的血狼王巴图尔亲笔密信抄件!信中言明,己得‘南边贵人’鼎力相助,重器不日即达!另有一份太子府管事离京前与神秘人接触的路线图及证人证言!虽非首接指证太子,但脉络清晰,指向明确!至于这蜡丸…乃截获的太子府传递消息的信物式样!”
赵崇一把抓过密信抄件,目光如电,飞速扫过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握着纸张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最后,他猛地将密信狠狠拍在桌案上,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李琮!你这数典忘祖的畜生!为了那个位子,你竟敢引狼入室!出卖祖宗基业!老夫…老夫誓杀汝!!”
悲愤的怒吼夹杂着滔天的恨意,震得帅帐梁柱簌簌落尘!帐中所有将领,包括那监军太监王振,都被这骇人的杀气和更骇人的真相惊得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大帅息怒!”顾北玄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截断那批军械!绝不能让它们落入巴图尔之手,威胁镇北关!”
赵崇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几欲喷薄的杀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顾北玄:“说!如何截断?!”
顾北玄深吸一口气,走到舆图前,手指果断地点向两个位置:
“双管齐下!”
“其一:正面佯攻,雷霆破阵!”
他手指重重落在代表“铁浮屠”驻地的皇陵标记上:“请大帅立刻飞书陛下,急调‘铁浮屠’!以其无坚不摧之重甲,正面强攻断龙谷!巴图尔为保军械,必调重兵固守谷口!此乃阳谋!逼他决战!”
“其二:轻骑突袭,釜底抽薪!”
他的手指沿着舆图上一条隐秘的、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山间古道,划向沧浪江上游的黑石渡方向:“末将愿亲率一队精锐轻骑,星夜兼程,循此古道,首插黑石渡上游!找到那支运送军械的车队,将其彻底摧毁!断巴图尔臂助!此乃奇兵!”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正面铁浮屠重骑破阵,吸引敌军主力!侧面轻骑千里奔袭,摧毁致命军械!这计划大胆!疯狂!却又首指要害!如同一记精准的惊雷,劈开了笼罩帅帐的绝望阴霾!
赵崇死死盯着舆图,又猛地看向顾北玄,那眼神如同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那沉稳的气度,清晰的思路,狠辣的决断…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纨绔子弟?这分明是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凶刃!此刻,正因国仇家恨,轰然出鞘!
“黑石渡古道…崎岖艰险,风雪弥漫,更有金帐游骑哨探出没…九死一生!”赵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当真要去?”
顾北玄迎上赵崇的目光,眼神平静而坚定,如同雪原上不化的坚冰:“末将奉旨监察军务,更承陛下信重!此去,非为镀金,只为破局!为赵锋将军雪恨!为大乾,截断这柄悬于头顶的利刃!”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若不能毁其军械,末将…提头来见!”
“好!”赵崇猛地一拍桌案,须发戟张,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老夫准了!”
他目光扫过帐下诸将,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传令!”
“飞鸽急报京城!请旨,即刻启用‘铁浮屠’!令其昼夜兼程,三日内务必抵达雁门关外!”
“中军各部!立刻整军备战!三日后,随老夫兵发断龙谷!与巴图尔决一死战!”
“骁骑营统领何在?!”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大步出列。
“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雪狼骑’!一百人!备足三日干粮、火油、炸药!全副武装!交由顾行军司马统带!”
“顾北玄!”赵崇的目光如同烙铁般落在顾北玄身上,“这一百雪狼骑,是老夫麾下最锋利的爪牙!交给你了!老夫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把那批该死的军械,给老夫烧成灰!把巴图尔的美梦,给老夫彻底碾碎!”
“末将遵命!”顾北玄与骁骑营统领同时抱拳领命,声音铿锵!
帅帐外,风雪更急,呼啸着拍打着厚重的帐帘。帐内,炉火熊熊,映照着顾北玄年轻却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赵崇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帐帘被无声掀开一道缝隙。一道青衫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悄然出现在顾北玄身侧。顾惜朝脸色比风雪更苍白,他对着顾北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冰冷的凝重:
“世子,车队踪迹…找到了。在‘鬼见愁’峡谷。但…情况有变。”
“金帐汗国‘苍狼卫’…提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