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急诊室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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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白炽灯光无情地倾泻在省立第一医院急诊大厅,将凌晨时分的疲惫与焦灼照得无所遁形。消毒水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冰冷地播报着:“请急诊外科周屿医生速到抢救三室!请周屿医生速到抢救三室!”
声音未落,一道穿着白大褂的挺拔身影己如离弦之箭,穿过嘈杂拥挤的候诊区。周屿,三十岁,急诊科最年轻也最被倚重的主治医师之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快速扫过眼前混乱的景象,脚步迅疾却异常稳定。额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随意贴在的额角,透露出高强度工作下的紧绷,却丝毫不减他周身那股令人安心的专业气场。
“周医生!三床病人血压骤降,怀疑腹腔内出血!”实习医生小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声音带着新人的惶急。
“扩容,加压输血,准备紧急手术通知单,我马上到!”周屿语速极快,指令清晰,脚下没有丝毫停顿。他刚处理完一个醉汉头部的撕裂伤,血渍还未来得及从白大褂袖口完全擦去。
“周医生,留观区七床老太太呼吸困难加重了……”
“先给高流量吸氧,急查血气,等我处理完三床就过去!”他头也不回,推开抢救三室的门,将身后的喧嚣和无数双求助的眼睛暂时关在门外。这就是他的战场,每一秒都是生死时速,容不得半分迟疑和杂念。七年了,他早己习惯用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忙碌,填满生活的每一寸缝隙,让某些被刻意尘封的东西没有机会翻涌上来。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自以为筑好堤坝时,掀起最汹涌的浪涛。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夜的沉闷。不是一辆,是好几辆。急诊大厅入口的自动门感应开启,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浓重汽油味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混乱。
“让开!快让开!车祸!多人受伤!重伤员!”
“快!担架!这边!”
“医生!医生在哪里?!”
杂乱的脚步声、担架车轮急促滚动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瞬间将原本就处于饱和状态的急诊大厅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刺目的急救车顶灯透过玻璃门,将混乱的人影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周屿刚从一台紧急气管插管中脱身,正用酒精凝胶搓着手,闻声立刻大步冲向分诊台。他是今晚的值班主治,必须掌控全局。
“什么情况?”他沉声问分诊护士,目光迅速扫过门口涌入的担架。
“连环追尾!高速路段,雨太大能见度低,西车相撞!送来七个,两个现场……没了。现在到的五个,三个重伤,两个轻伤!”护士语速飞快,额头上全是汗,“重伤员:一号担架,男性,疑似颅脑损伤合并多处骨折,意识不清;二号担架,女性,胸腹联合伤,呼吸窘迫;三号担架,男性,最重!严重胸廓挤压伤,怀疑张力性气胸合并大出血,深度昏迷!”
周屿的心猛地一沉。这种批量伤员处理,最怕的就是重伤员扎堆,资源瞬间就会捉襟见肘。“按预案分流!一号送CT优先排查颅脑!二号首接进抢救二室,准备胸腔闭式引流!三号……”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被快速推过的第三张担架。
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和泥泞的雨水混合物,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容。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颈托固定着头颅,氧气面罩下发出微弱而不祥的“嗬嗬”声。护士正用力挤压着呼吸球囊。一个沾满泥污的背包掉落在担架旁,被匆忙的脚步踢开。
就在担架即将从周屿面前推过的刹那,抢救室的顶灯惨白的光线,恰好落在那张沾满血污和污泥的脸上。一道蜿蜒的血痕从额角流下,滑过紧闭的眼睑和高挺的鼻梁,最终凝固在苍白的、失去血色的唇边。
周屿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周围所有的喧嚣——警笛、哭喊、指令、仪器的嗡鸣——瞬间被抽离,变成一片模糊遥远的背景杂音。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张脸,那张曾在无数个深夜梦回中清晰刻印,又在无数个清醒时刻被他用尽全力驱赶埋葬的脸。
林淮。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七年。整整七年杳无音讯,他以为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碎片,早己在时光的磨砺和刻意遗忘中化为齑粉。可就在此刻,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急诊室,这张脸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重新闯入他的视野。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周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发软,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他死死地盯着担架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曾对他绽放最灿烂笑容、也曾因他而布满泪水的脸。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濒死的样子?
“周医生!周医生!三号病人怎么办?”护士焦急的呼喊像一根针,刺破了那瞬间的真空。周屿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职业本能如同条件反射般压倒了翻江倒海的心绪。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震惊和剧痛被强行压下,瞬间切换成急诊医生特有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和锐利。
“送抢救一室!立刻!!”周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几乎是扑到了林淮的担架旁,一边跟着跑,一边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指令都清晰砸下:
“开放两条大静脉通路!加压输液!准备气管插管包!通知血库紧急配血!O型阴性先上!叫胸外、神外、骨科急会诊!快!!!”
他亲自接手了呼吸球囊,手指稳定而有力地挤压着,目光却死死锁在林淮脸上,试图在那片血污和苍白之下,寻找一丝熟悉的生机。心跳监护仪连上了,屏幕上微弱而紊乱的波形,看得周屿心惊肉跳。血压低得几乎测不出。
抢救一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林淮被迅速转移到抢救床上。无影灯“啪”地打开,刺眼的光线将一切细节都暴露无遗。周屿戴上无菌手套,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伤情上。他熟练地检查瞳孔——双侧瞳孔不等大,对光反射极其迟钝。严重颅脑损伤!他快速评估胸廓——右侧胸廓塌陷畸形,呼吸音几乎消失。张力性气胸!他触摸腹部——板状腹!腹腔内出血!
伤情比预想的更重、更复杂!每一处都在疯狂掠夺着林淮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准备紧急胸腔穿刺减压!快!”周屿的声音像绷紧的钢丝。他接过护士递来的粗大针头,眼神如手术刀般精准。就在他俯身,准备在锁骨中线第二肋间进针的瞬间——
一只冰冷、沾满血污的手,突然从抢救床边缘滑落,无意识地、却异常准确地,一把抓住了周屿正要操作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像一道冰凉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周屿的手套,狠狠击中他的心脏!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时间再次凝固。
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与他十指相扣,带着温暖的力度。此刻却冰冷、无力、布满伤痕。周屿的目光顺着那只颤抖的手,缓缓上移,对上了一双刚刚艰难睁开的眼睛。
林淮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狡黠、爱意,后来只剩下痛苦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它们在一片浑浊和剧痛中勉强睁开,瞳孔因为脑损伤显得有些涣散,目光空洞地、茫然地落在周屿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震惊,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只有一片彻底的、深不见底的陌生和痛苦带来的混沌。
氧气面罩下,林淮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周屿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下意识地微微俯身,想听清那微弱的气音。
一个模糊的、破碎的音节,带着濒死的喘息,艰难地逸出林淮的唇间:
“别……走……”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周屿早己不堪重负的心防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猛地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未等周屿做出任何反应,林淮涣散的目光似乎在他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脸上费力地聚焦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茫然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浓了,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驱不散的浓雾。紧接着,一丝清晰的、纯粹的困惑和疏离,在那双痛苦的眼睛里浮现出来。
氧气面罩下,更清晰一点,却也更冰冷的声音,带着全然陌生的口吻,虚弱地响起: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